千代跟隨伊周前往左衛門陣,天邊煦煦的春光將他的直衣映得耀眼有光澤,加上他微露於袍外凝脂似的肌膚,遠遠一看,竟像是立於紛紛白雪一般。
以前讀過的《源氏物語》裡,所謂“光華之君”的風華大抵不過如此罷,何況光華之君待人處事的風度哪裡比得上眼前人?
儘管有前驅與墊後的僕役先行警蹕,在熙熙攘攘的內裏開出一條不經俗世打擾的天上雲途,卻隱約可見隱身於簾間、欄畔等暗處的十二司女官,默默窺伺著這兒的風采。
跟著這樣的人兒,千代固然自形慚愧,但更令她怪不自在的,是兩人反常的一路無話。
若說伊周走在前頭,放任千代小碎步的尾隨在後倒還好,可伊周老是顧慮她的步伐,放慢腳步與她並肩而行。
千代努力地回想,兩人同處時,多半是誰先搭話來著?但此事於以往而言過於稀鬆平常,以至於千代未曾留意,當前更是沒有頭緒。
儘管兩人雙腳同穿淺沓,然彼方的是公卿殿上人輩的黑沓,自己則是與重梅唐衣搭配的紅沓,黑、紅兩沓的形同色異彷彿象徵著杵臼情的無法恆常。
她緊拽著披拂於額面與肩身的褂衣,好教披衣能遮掩她顏面上的尷尬。既然杵終究始於斷木,臼到底源於掘地,那她也懶得過問什麼了。
爾後,兩人總算來到了駐車處。於下役的張羅下,兩人上車後,綾羅質地的車冪一如瀑布流瀉的放下,千代索性閉目養神,欲藉此來宣洩心底的不平。
熟知千代仍未闔上眼,伊周便輕輕地掀撩起宛如晨霧,半掩她傷勢的硬質長褂,與定子同一副心疼模樣的問:「很疼吧,昨天怎就磕得那麼用力?定子與女官們當著我的面都一個樣的沒說什麼,她們沒嘲笑妳吧。」
那不屬於此季節,於她卻再熟悉不過的藤花氣息撲鼻而來。正對著他水潤極富情感的雙眸,千代登時意會伊周在登華殿時為何沒有逕直詢問她的額傷,都是擔憂逞一時口快,會帶給她難堪的吧。
這般入微的體貼著實令千代感動,但思及對方先前的言行不一,便無法輕易妥協。她刻意別過與他相互糾纏的視線,只簡潔的笑答:「哪有不疼的傷呢?」
經她這麼一說,伊周果然較方才更加掛慮迫切,他那砧打的縹藍色指貫與直衣欄緣摩擦,發出一聲綷縩後,直與千代的層層打衣衣襬交疊。
「可有讓典藥寮的醫師瞧過了?」
「小傷而已,豈須勞煩醫師之君?」
儘管千代笑如昔往,措辭未有任何敬語與自謙之詞,聽來卻比明面上喚著「少主」抑或「大納言殿」還要生疏。
伊周以為千代仍懼於他昨日的厲詞正色,趕忙解釋:「我昨日非和妳動氣,嚇著妳了我很抱歉。」
「我不是容易受怕的人,您何必道歉?」
當千代在在以可親的笑靨,說出使伊周不敢置信這居然源自曾為至親比鄰之口的生分話,他頓時手足無措。
原來不是不奉他以主君禮節就是親暱了,現下的字字句句更甚於兩人初相遇時的疏離。
「千代......,我是否犯了什麼,惹妳厭嫌了?」
伊周垂下眼眸,那長而濃密的睫毛半覆於訴不盡委屈的溫柔瞳底,彷彿正央求著:「請妳別討厭我。」
格外惹人生憐。
眼見他怏怏失落,不知所措的光景,千代的理性倏忽驚醒,她的本意是要傷透他的心嗎?
她昨日得知消息的剎那,的確怨尤難耐,但喜怒哀樂無不始於己心,終於己意,就這麼把自己的不平遷諸伊周,冤冤相報何時了?
那未免太不理智了,宇治橋姬的怨妒從來不曾為橋姬洗刷冤屈呀。
就算兩人無法成為推心置腹的摯友,也得不留疑猜的把所有話說明才是。
千代冷靜地將心裡話一併清楚表達:「無庸置疑,我是個無置喙餘地的外人,但連在頭中將等殿上人輩間都已沸沸揚揚了,您與靜子的喜事我竟還無從知曉。我倒非厭嫌您,只是認明了您於我太過遙遠,到底不適合過於親暱。」
「唉,言下之意不就是氣惱我麼?這事著實是有苦衷的。」
伊周曉得緣由後總算鬆了口氣,身為男子的他無法精準拿捏女孩子的心思,這事的前因後果若只讓靜子一人獨自飲泣,對靜子一人而言太過殘忍了。
伊周先是確認從車外難以聽清車內的人聲,而後深吸了口氣,刻意壓低嗓子道:「靜子懷上了法皇陛下的孩子。」
千代隱於羅褂暗影下的雙目圓睜得像銅鋺,伊周則語帶苦惱的繼續說道:「源大納言壽慶當天,花山法皇趁著院裡的吟樂非常,藉著醉意買通靜子的女房到了裏殿。
「這件事若教外人知曉,靜子這一生怕是全毀了。不容於父上事小,憂的是遭為討好父上的源大納言撇清關係,放逐至北陸道的莊園,所以我們倆才秘而不宣。
「但孕徵總瞞不住源大納言,故傳到連二條宮那邊都知道了。殿上人們知悉當是源大納言這裡洩露出去的吧。」
千代拚命地回溯起四十大壽時,關乎花山法皇與靜子的記憶。無論是心懷不軌的神情與注視,花山院借酒裝瘋嚷嚷著希望留宿,以及欲尋靜子時,下人以熟睡為由稟告,這些看似無相關聯的事物就這麼兜成了圓環。
望著千代若有所思之狀,她由烏亮的前髮托著懊惱的神色,在他眼裡愈顯得靈巧可愛。
幸好那如腰裾皴痕的眉頭不再沒來由的皺著,伊周真情流露的道:「喜也憑妳,笑也任妳,惱也隨妳,怨也從妳。祇望妳能明白,我從來不會心口相異。」
千代驀然抬頭,正對上伊周澄澈的瞳眸,他這是在自證誠心嗎?說得可真娓娓動聽。光是相訴友誼,已煞是動人,還好不是什麼海枯石爛的情誓,否則她定會為此胡亂動心。
「吶~」雖說內心誠感動,可一絲難以言喻的愧疚仍使千代下意識的,以袖遮掩半張顏臉,「這類話您還是省著點說吧,咒誓太多會遭天譴的。」
「天譴啊......」伊周不禁哀嘆一聲,頭自責的往車壁上碰了碰,「我早就遭天譴了,卻連靜子也一道活受罪。」
伊周秀氣的眉間微蹙,嘴角一反眉頭的內凝,向外微揚的嘲笑著:「自從下定決心改過向善將屆兩年了吧,我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他說此話的同時特意別過臉,似是不欲立即知悉千代此刻的表情。
「伊周我問您,您會如何對待靜子生下的孩子?」
「當然是視為自己的孩子撫養,父君重視得很。」伊周不假思索地答,那毫不躊躇,幾近直覺式的回答,彷彿曾經歷無數日出月落見證的謹慎忖度。
「雖說法皇陛下實與您脫不了干係,這些話也非為您的孽緣卸責。然則,這件事發生於今時,委實是不幸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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