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出雲之君的跫音比對殿麻雀的落羽聲還稀疏時,千代才逐漸止歇住笑意,她審視梨木碗盆內經特意擺盤的瓜果,體悟到出雲之君的心細。
千代將片片分明,彷彿花瓣的桃肉率先推給伊周,笑道:「這裡頭您最喜歡桃子了不是麼?您先拿取吧!」
「我吃甜瓜。桃果較甜,這是特別留給妳的,雖說和宮裡皇后殿下賞賜的吃食相比微不足道。」伊周敏迅地攫住一塊甜瓜,逕自笨拙地啃食。千代一仰頭,他白淨的臉面似乎比起回憶裡的模樣還要透紅。
注意到千代視線的伊周如掛心自己言不盡理想,索性轉移注意力,問道:「對了,妳本來好像有事相詢是吧?是何事呢?」
「是的。」伊周的問語倒提醒了千代辦事不容疏失,她一本正經的道:「皇后殿下與御匣殿君託我打探主公落水的詳情。」
「原來如此。」
伊周娓娓道來。
那一日,他負責將前關白太政大臣的大半骨灰送往法琳寺供奉,待在東三條院的道隆則登舟親臨釣湖,葬灑餘灰,太后殿下亦另乘一舟觀禮。
二人的木舟行至湖心,冷不防破漏進水。道隆的舟船當場四分五裂,太后的御舟因調頭及時,才得以免除沈船之危。
「……接下來的細況悉如妳們所知。事後經抽絲剝繭的釐清,由於發喪至喪儀期間正值出梅,舟船上頭的塗料遇潮加劇內部蟲蛀,才釀出此禍。父上胸疾未絕,又嗆水招致肺疾,病況急轉直下。早知如此,我應當與叔父交換,將骨灰送返東三條院的,但米已成炊,多說無益。」
伊周語帶悔恨,卻有條不紊的詳述案發的前因後果,侃侃而談,總算回返至原本口條清晰的神態。
綜合道隆的叮嚀以及伊周口述的來龍去脈,千代片霎悟得一家子和樂融洽的道隆為何突示警語。她總以為道隆與道長極其合拍,而今事態的發展,再比對歷來二人的親睦,一切無不值得玩味。
但作為一介無為渺小,僅是道長名義上的妻侄,她不好當著伊周的面妄加評斷。
千代邊頷首邊道:「我大抵明白主公要你在太后殿下與大納言殿身上多留點心眼的顧忌了。」
「從我尚未行差袴之儀時就知道了……」回味起往日的溫情,伊周衷懷歉仄的笑道:「叔父元服當夜趁著酒意向我透露了,他的畢生志業即是關白大位。我無法參透父上執意要我承繼關白的用意,以至於面對叔父總讓我內疚極了。我唯有盡命分之責,前路虛不可測,縱不得叔父喜愛,至少無愧我心。」
千代的眼光自梨木盆裡的桃果流轉至無時無刻不為他人處境苦惱的伊周,或許他一輩子都不能理解道隆的堅持,但旁觀者清的她早了然於心。
「世間雖無凡人,可我相信前關白殿下與主公的任何決定都有道理在。」千代泰然的笑道。
「說到這個……」眼看千代雲淡風輕的臉色,彷彿今日她於道隆跟前目睹他的諸多醜態均為虛幻,伊周難為情的低俯著頭道:「今天若沒有妳,我恐要當著父上的面落淚了,我的懦弱老是給妳看了笑話……」
「不得不說,在您來之前,我已哭過一回了。」千代猛搖頭後,緊接著綻露一記笑顏,「哭又何妨?您不懦弱,您既溫柔又強大。」
瀝雨後的杜鵑花銜含欲滑的珠液,遠觀狀似楚楚,迫察實則脫俗不凡。庭間花與庭內人相隔一簷,卻渾若一體。
千代的一顰一笑乃若言語皆份量十足,安定了伊周心中無處安放的巨石,另一方面,卻也增添了他額外的好奇與侷促之情。
伊周微微別過頭,臊怯的瞳眸恰與千代的目光擦身而過。
他羞慚的問:「父上可曾和妳說過什麼……與我相關之事?」
伊周戰戰兢兢,深怕自己已貽笑於對方般,不敢大意疏忽。千代眼簾裡的他與捧在她的手心,比掌肉還鮮嫩粉潤的甜桃幾無二致。
「主公說的多是些尋常話。不過呢……」千代見狀會心一笑,她暢懷無所牽掛的咬了一大口桃果,咀嚼之間,既坦蕩又帶點含蓄的說笑:「今天下來,我好像又更喜歡您了。唉唉,若是害我因此愛上您,您可要對我負責吶。」
「我……」
千代言笑的剎那,伊周仿如目睹那一日,潔白的橘花於殿外飛舞成東方的雲色時,隨晨光撲入眼際的,除卻出塵的明淨,更有因對方的睡顏所盈湧的愛憐。
伊周赫然醒悟,原來這份心意乃源於彼時暖意所蕩漾起的漣漪。
原來,這一切早在她尚未著裳時,便已蠢蠢萌動了啊!
何等荒唐呀!
「我的情意始終如一!」連這句話的脫口都像是禽獸那般,教他羞恥到只敢按捺於心,以至於滿臉脹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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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此一別,構樹團團的雌花冶豔依舊,迎迓著晨起攜夾濕泥的曉風與帶有些許鹹味的晚風。
風替日夜,百納花粉的雌花仍未就此凋盡,搖曳風中,她們笑著人們因四季遞嬗而興起的哀思。
朝日的薰風遞送日頭的炙熱,象徵一日的欣欣向榮。同樣的風襲,日落之後反倒披拂未帶繁縟諸色的秋意。
涼意吹入南院的寢殿,輕柔地拂弄橙橙的燭火,將道隆倚卧於貴子懷裡的身影映覆在屏風的鳶尾彩繪上。斜靠在附近梁柱,已進入夢鄉的伊周則被燭光摒除在外。
道隆的呼吸越發薄弱且侷促,細弱到幾埋沒於火光的恍惚搖曳。
眼看緊擁自己的貴子欲轉身呼喚母屋支柱前的伊周,道隆連忙輕掣她的指頭,拚盡全力喘息著道:「別……那孩子代我總攬國務萬機,難得歇息……再讓我倚靠妳一會兒吧。」
「說這什麼話啊?」貴子反握道隆欲漸冰冷的手指,儘管眼眶盈滿了不甘的淚水,此刻的她依然使用著溶於靜謐夜幕的氣音:「就這麼不願教伊周與隆家知曉?你不後悔?」
「……有女為后,子堪關白大臣……又為嗣子覓得神選之女,享盡榮華富貴,我有何悔?」
道隆抬起一隻眼,視線裡,分不清是瞳眼的黯淡,抑或天色的冥暗,他望不見亦望不穿貴子的容顏。
「……懷上伊周前我迫於……嗣子而納側,妳當年看似通情……貴子妳脾性剛烈,受了委屈總不形於色,我虧欠妳……」
貴子按捺住淚腔,卻抑制不住嗓音的顫抖,她輕附於其耳,低聲責備著:「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我不是當年就表明了,只要你好就無所謂麼?都緊要關頭了還計較這點小事。」
當前的狀態道隆再明白不過了,他緩緩闔上厚重的眼皮,聲嗓愈發衰弱,「看不見妳也好,如此一來……我滿腦子都會是妳的笑顏,相伴入眠,何等萬幸?」
「你且放心吧……由你一手創建的二條宮正庇蔭著我、伊周、定子、雅子與隆家,我們十分的幸福,我現在啊正笑著呢……。」貴子已然淚流滿面。
斑斑淚滴與道隆僅存的鼻息點落,季夏之夜,腐草為螢。風乍吹行,颺起漫天星繁,天上地下合而為一,卻又於轉瞬間戛然而止,天地界明,終歸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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