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儀工作在隨侍完道隆後正式告一段落,千代與紀子從容地退往南隅的屏風。諾子早已於屏風與殿柱間的空隙窺視了一段時間。
太后環視長兄一家子,長兄道隆的目光所及,盡是端莊的妻子與兩名出類拔萃的標緻女兒。
縱然道隆私下總是含著仁厚可親的淺笑,然而坐在鳳座上頭的太后,潛意識仍不免敬懼這位年齡與輩分都長她一截的嫡長兄。
道隆率先問候:「疏於拜見太后殿下,是道隆我的過失。您近來可無恙安好呢?」
道隆發話之後,太后這才敬慎不失親暱的答道:「兄長您也真是的,明明都是自家人,豈須見外的稱謂?兄長貴為關白之君,日理萬機之餘還不疏於書信的問訪,作妹君的實在感動萬分。倒是您的胸疾可有起色?」
「胸疾實屬老毛病了,這些日子仍稱不成氣候。」道隆有感於時光匆匆,卻仍不失平時的戲謔,「我亦何嘗不想念幼時大家毫無隔閡,玩在一塊兒的無憂無慮呢?不過歲月倒不曾在妳們身上留下痕跡啊,想必將來定子與雅子也是這麼個樣子吧!倒是我年紀已長,要不和妳們競比定不輸色。」
一句話便將在場的妻子、妹妹與兩名女兒揚讚了一輪。
雅子欣然接受父親的讚美,真情的笑顏如同盛放的海棠;定子不過分張揚,恰如其分的輕笑則帶有成熟韻致,兩兩相形委實為絕美殊色。
太后詮子亦被道隆逗得不禁呵笑,眼看身上披之有年的法衣,本該明快的笑語覆上滄桑的慨嘆:「兄長您一直是幾位手足之中最得天獨厚的天人,何人能儔您的威凜莊麗?我已是遲暮殘光之色,哪裡堪受您的盛讚?」
「太后殿下,此句萬不可這麼說。(1)圓融院素有承村上上皇雅逸之先,開藝文風流之後的美名。殿下一向為先皇陛下倚重,風雅秀逸恆常如嶔然群山,不曾失色於四季。」
貴子恭敬的道,爾後回頭說與道隆:「太后殿下受先皇陛下第一寵愛,豈是您堪比競的呢?」
「看來在妳眼底,我是天底下最甚貌寢的人吧!」道隆自嘲著。
曩昔為圓融帝器重,風流蔚為一時的尚侍之君,高階貴子得體玲瓏的口才,說得太后打自心底覺得舒坦。
而道隆語態雖似怨似懟,眼神卻滿溢著珍重貴子的愛意,挺樂於受貴子謙貶般,待妻子百依百順,著實一派和樂融融。
不過觀察入微的千代無意間捕捉到,太后凝望道隆夫婦那微帶笑意,水溶溶的丹鳳眼裡彷彿有橫奔的湍流,於祥和的流波激濺白晃晃的水花。片片水花閃映的是千千萬萬,夫婦倆平起平坐的畫面。可惜千代無法精準拿捏出,那究竟是哪種思緒致之。
緊接著來訪的是東宮大夫道長,眾人的目光未來得及轉移往他的臉容,便被他一身絢麗的直衣袍錦所吸引。
他的袍面以多重彩絲,深深淺淺的採經向織成鮮豔的花草雀鳥固紋。對比道隆一襲僅僅浮有龜甲淺紋的薄紫色直衣,的確相當奪人眼目。
太后看向道長的神色倒顯輕鬆親暱了些,可縱然因較為自在,嘴角收放自如許多的太后眼目游移末處,依舊是容光熒熒的道隆。
道長在定子的延攬下恪慎肅恭的入席,當著胞兄姊與定子皇后之前,他連每一呼吸吐納,抑或耳鬢細微至難以辨析的雜毛飄動,都似受他的意志收發般,行止於中節。
「參見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御匣殿君與關白殿下。」在姿儀矜重,風範瀟灑的道隆之前,道長一面將對關白的敬心毫無保留的展現,一面則流露與肌骨合而為一的王者氣派。
「關白殿下,關於積善寺的一切經之供養,據悉積善寺的歲貢仍有不足處,您是否調度京庫補足?」道長簡單寒暄後便單刀直入,以人臣的思維、胞弟的身份詢問。
道隆對於道長的直問不慌不忙,即使他總是笑臉迎人,臨事卻不曾予人純粹帶笑掩愚之感。
「一切經之供養所求的無非天皇陛下和太后殿下的安康,以及來年京都的風調雨順,何須挪湊京庫之納?」
道長與太后皆愣圓了雙睛,道長維繫慣常沉著的措詞問:「您莫非是作親力親為的打算?」可他掌背上的青筋卻洩露了由衷的訝然。
太后則忍俊不住突如其來的震撼,她所不樂見的利害因素迫使她當庭委婉發聲:「兄長莫不是要動用父上積累的資用?這恐違父上的心意。」
道隆觀覽著各懷牴觸之見的胞弟妹,他深明此舉素與前任關白的作風相背,(2)繼承前關白大半資財的太后頗有微詞實屬自然。
道隆自若的笑道:「東三條院乃父上基業,哪能任憑子息私自挪用?此次供養,我自是責無旁貸。」
太后的流盼微動被道長無一疏漏地捕捉,但她俛仰觀瞻的唯獨道隆一人。定子與雅子默然伺聽道隆與太后的對談,而在定子身後悄窺的千代,視野則為六位尊貴非凡的人物全景。
少焉,殿外行警蹕的高聲叫喊再度響滿登華殿的外庭。
附著淺霜的榆樹與櫻樹的葉子伴著警蹕紛紛飄落,輕如鴻毛,卻颯沓聲掩抑,若於平時觀來必淒清悲涼。然則,伊周親自抱著襁褓裡的松君,同甫昇任為右近衛中將的隆家相率參上,為物之極哀淬染上來時春泥的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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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圓融院與村上天皇為父子關係,圓融院則為太后詮子之夫,當今天皇懷仁之父。天皇傳位順序因一些政治利害,不一定直接父傳子,有時會立同輩的兄弟或堂兄弟為東宮,等東宮登基為天皇,再立兄弟輩或上任天皇之子為東宮。所以圓融天皇先是傳位給兄子花山天皇,再傳給天皇懷仁,花山天皇為懷仁的堂兄,大懷仁十一歲左右。
(2)平安時代仍留有母系社會遺風,財產多由妻女繼承,尤其是不動產,兒子所能分配到的則少女兒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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