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裾乃年深日久，示尊卑次列的傳統，既已流佈百年，何必拘一時興廢？富貴與窮賤，何時何地不曾存在？連唐國興盛時皆未能免俗。
貴賤之別，以飾華物與否為首別。如上位者配物不得匹襯其身份地位，豈不次列顛倒，天下大亂？內大臣之君與陛下年少不諳世事，闕通情達禮。」
儘管太后的表情與底情不得而知，從她毫無踟躇與半點頓停的答覆，幾可推知太后已輾轉預擬良久。而自她的立場著眼，伊周大抵明白太后的重點即為身作國母的榮華富貴。
眼看伊周在場，天皇彷彿受染於周遭檀木香的安神之效，自信地回答：「母上，此事由朕與內大臣主導謀劃，籌辦之時則諮問過關白。若連關白均不曾提拋異議，此案施行應利大於弊。」
「看來陛下對老身的諄諄識見心懷譏評啊～」
太后聞似謔語，實帶微怏的犀利遣詞令天皇不自覺一顫，下意識縮避的別開注視帷障的目光。
剖析出太后癥結的伊周則試著解釋與圓場：「怎麼會呢？太后殿下，萬丈寶塔始於平地，萬事皆須起頭。設若我朝持續逶迤堂上競靡之風，留給後世子孫的無非更甚頹唐，萬民益艱的苦難。
以賤襯貴者，不一定得求索身外之物。比起尋常百姓，我們已然身具學識、文采與品調。像殿下不凡的氣度與學養已足為天下之儀，伊周私以為，陛下言下之意為『一切高下已見，無須由身外之物作幫襯』。」
這番話誠娓娓動聽，一障之外，太后一方面的確為伊周的詡詞誇得志得意滿，另一方面，他的辭令婉曲卻透露堅決，讓她的戒心隨卷末偈言的音讀朗誦聲驟升。
至於經典的內文，自法會之始便非清涼殿在場人五官的安措之處。
「比丘比丘尼，有懷增上慢，優婆塞我慢，優婆夷不信，如是四眾等，其數有五千，不自見其過，於戒有缺漏，護惜其瑕疵……」
從小到大，總是溫順乖巧，不曾拂逆己意的伊周，此刻背後肯定有道隆的授意才會這般執拗。
因此如堅持己見，必定終歸空自勞苦吧！太后揣測著。同時，對道隆持懷的千絲萬緒亦似翻江倒海的襲捲。
他對她，素來雖不曾有半毫虧待，長兄與關白身份卻是她最甚敬懼的存在。如今連她深信不疑，最順合她心意的伊周，竟也無法違犯道隆意旨。
但凡沒有了道隆，直到藤原氏令悉由伊周發落之時，他便能復蹈曩時的順服了吧！
「……是小智已出，眾中之糟糠，佛威德故去，斯人鮮福德，不堪受是法……」
仁壽殿闍黎們的琅琅佛音繚繞於重重幃幄間，文句明晰，深烙於周邊虔信的朝臣與宮人。
隨著字正腔圓的咬字，規律爍閃光芒的珊瑚串珠在太后的掌心摩挲得喀啦作響，她的不平之念亦同磨擦的刺響更根深於寸衷。
一晃眼，法會結束，主倡整頓幣制的內大臣更加頻繁地往來清涼殿與朝堂八省。
仁壽殿歸於寂靜，藏人們收拾著仁壽殿佛物的後幾日，共事的八省臣僚有目共睹的無非內大臣時時更替，質地、紋案、面料與織藝日益煥赫體面的袍褂。
尤以今日，二十餘衛府舍人組成的關白內大臣儀仗環簇下，伊周在左近衛府前下車。
他一身橘地的外褂乃經錦、緯錦、暈襉錦合裁而成，並浮織著唐土的寶相花紋。外褂內則為裏山吹襲色的暗花綾直衣袍，後側繡有窠紋的下襲之裾迤邐多摺，由清秀的年輕舍人一路捧整。
匆匆一瞥，若無關白的鹵簿護隨，左近衛府的衛士們也許會誤以為其人為大納言道長。然而伊周挺拔的身姿與清朗的神氣，委實比道長更具補足周遭見聞者活力的精氣。
規整威嚴的前驅先行警蹕開路，隨後，伊周邁入內裏，緩步前往清涼殿，領命覲見天皇。象徵在朝新血的內大臣，一舉一動，每姿每儀乃至於家私之事，均倍受矚目。
伊周近日不似他嚮時作風的鮮首華服，同樣成為登華殿女眷們熱衷的話題。
晨午，女官們輪次歇於登華殿北庇廂房，進出皇宮北側陣門的年輕殿上人受溢滿御帳下緣，若有似無的打袖所吸引，路過時多半有意無意地接近廊廡，欲與女官們閒聊。
至若定子則安坐在北庇的壁障後頭，細辨公卿與殿上人於北陣的前驅之聲，並與障外的千代獨自閒聊。話題不外乎伊周的傳聞背後，究竟帶有當事人或有心人的何種盤算。
「約莫數載了吧，除卻盛宴或嘉會，兄長鮮少精心打扮，更不用說鮮麗浮誇的外服。比起款式、色彩與織藝精雕細琢，豔絕奪目的衣飾，兄長素喜隆重莊嚴的裝束。
兄長私裡可曾說些什麼呢？這些怪誕的傳言恰逢陛下元月的諭旨，想必別有其深意吧！」
定子表面看似好奇的尋問，實則擔憂千代會因而操掛或心生排外的不平之情，故替伊周的作為潤飾圓話。
「倘少主不曾同您提及，就不可能向我透露了。」此話一出的當下，帷帳後側剎地瀰漫著不安的靜默。不過這樣的侷促並未延續，千代緊接著豁達地笑道：「但我和您的念想相同，相信少主衷心的正道，以少主為榮。」
千代體察得到定子的著想，儘管伊周升任內大臣後，兩人晤面的時日屈指可數，她絕不忘記難得與對方談心的彼日，以及心之所向。
形離參商之闊，心傍咫尺之隅。
儘管兩人狀似相隔萬里，定子依舊得以切身體會到，這或許便是天涯知己，非普通要好可比擬。
在此同時，透過御簾縱橫編織出的簾目間縫，可以睞見一名身著底裳與下裾形制偏短，明顯為中弁宿直袍的男子漸行漸進。
爾後立足於千代暫歇的孫廂前方，隔著簣廊詢問：「請問少納言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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