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列至高的大臣們樂享菊會的面色亦不為位遜者之後,右大臣道長的嘴角輕盈地上揚,與內大臣伊周舉杯互敬,乍看和藹可親。內大臣伊周則一如往常地,懇切含笑的回酒,直讓朝堂好事者霧裡看花。
攝關藤氏的最上位者皆乃骨肉至親,血濃於水。與前關白太政大臣兼家親緣相近,卻不得躋身攝關大位的遠房均不敢輕舉妄動。
殊不知道長的笑容間雜了難以估量的野心,以及伊周不同於自然流露顏面的笑意,儘管亟欲掩藏,猶存的憮然不免化作疙瘩。
登天皇主持的重陽宮宴,叔侄倆同著的公卿束帶朝裝、黑色平絹的縫腋袍、表袴與內襯的大口袴等等均整齊一致。
然而比起伊周腰際尋常規格的石帶,道長隱於袍褶的腰帶特別以金絲浮繡了藤紋,帶扣則鑲綴了唐土的崑崙玉。仿若象徵攝關藤原氏在外人眼底貌合極盛,不為人察之處則神離欲析,教人霧裡看花。
左近之櫻與右近之橘內,內教坊的舞姬翩翩起舞於紫宸殿的廣庭。她們身披的五彩羽根與插頭花的金鈿銀隨每個步履飄盪搖曳,輕盈的舞姿以輕快的舞樂為底,穿梭於羅列的菊陣,誠如遊戲花叢的胡蝶。
濃醇的菊酒、清雅的白黃紫菊與置身仙境般賞心悅目的樂舞將節會的意興逐漸漲高。
「今日重陽會豈能不佐以詩興?大家以『秋惜殘菊』為題,各分一字,獻七言詩吧。眾卿孰欲為詩合撰序?」
天皇趁菊宴的興頭宣布,眾所無不停止閒飲,眼光小心慎微地匯聚於藤氏之長——關白右大臣。
儼然奪取諸衆對端坐中殿御帳臺的天皇注意,天生與專屬於皇帝的華貴陳設、器皿匹配般,道長悠然的啜了一口几前酒,默不作聲,似是滿不在乎,亦似胸有成竹。
道長放下酒瓶,置於玉盤,短脆的落響登時於廣闊的紫宸殿若漣漪狀輕巧擴散,沿迤邐的齊褶裳裾自公卿之座綿連往殿上人輩席位。
甫聞聲,立刻有人稱頌:「曾聞關白殿下寫得一手好字,應陛下之題,由關白殿下承繼,再合適不過了。」
「小技小慧,我豈敢當著聖面賣弄?」道長目覽子廂與簣廊的四、五位殿上人之席,滿意的笑道:「不妨讓年輕一輩,且更具漢學長才者一試吧!」
道長狀似禮賢愛才的胸襟激盪了位處檯面下蠢蠢欲動的暗流,初時無論強弱,伏波盡順道長的意念流動。
「既然如此,在下認為右衛門督可為一時之人選。」
「不不不,在下不擅於漢詩文,萬萬不可褻瀆陛下與關白殿下。」
「在下推薦頭弁行成朝臣,頭弁善文,又善揣氛圍,絕不辜負一心欲提攜後輩的關白殿下期冀。」
受同僚承捧,藤原行成再三嚴謹地量視上座與自己一身赤色縫腋袍不同,正饒有興致觀望事態發展的道長,他考慮周到的辭讓:「那怎麼行?陛下與關白殿下不率鳴發,區區一介俗人,行成不敢獻醜不敬。」
中納言以下的公卿與殿上人頻頻推辭禮讓,連行成都如此推諉,道長愜心地笑道:「各位且莫推辭了吧!頭弁平常下筆成文,何以今日之會謙恭至此?」
「重陽節會之主乃陛下與關白殿下,不得時遇而動即是冒失,不得陛下與關白殿下的寬恕,行成不敢大放厥詞。」適逢迎合的機會,行成推就參半,唱和遙遙高位的道長。
正當行成表面的謙和即將為自得浸淫時,位處略前,令人意想不著的人物好比逆流,出口斬亂秩序的態勢:「啟奏陛下與關白殿下,頭弁所謂『時遇』之言甚是。內大臣殿下為重陽宴菊合的頭籌,將獻菊祝壽於陛下與關白殿下,按時遇之理,私以為序撰始於內大臣殿下方能有始有終。」
突如其來的伏波盪起瀾濤,秋高曜日下的金風掃得叢叢菊影直打哆嗦。
行成和道長倏然往發言者瞥覽,不欲爭鋒的伊周則愕視了殿上人席間恰與行成互別苗頭,不汲汲營營於榮利的齋信。
齋信狀似淺而力薄的伏流竟汲取諸多默不作聲,卻心懷他見的支流回響,翻攪原先活躍於表面的單一主流。
「在下附議,詩序應交付內大臣殿下。」
「在下贊同頭中將之見。」
道隆時任關白的支持者、在籌備三方海貿時,望自伊周身上見證朝政的改革闢新者,以及不滿既得利益之老臣繼續壟斷國財者,都於齋信之後紛紛進言。
一體朝堂,此時此刻卻涇渭分明。
「頭中將此話有理。」
齋信於道長等人盤算之外,鶴立雞群的提議更是一舉獲得天皇的首肯。天皇從不為評判動搖的齋信,目迎至與御座相隔不多咫尺的伊周,笑道:「序文的重責大任便交予內大臣吧!」
承天皇於母殿的敕令,本不願頻頻拂逆道長的伊周眺望四座,板障下折析日暈的紫宸殿並非只有紫光獨耀,與會的文武百官各依品級所著,黑、赤、綠等等色綾絹位袍使紫殿內斑斕繁麗。
以往,悉為兼家與道隆一脈傳承獨領的朝堂,竟因海貿一事的中斷隱約撕裂成兩半。伊周獨憶道隆臨終前曾耳提面命的告誡,由衷煎熬莫名。
道長不打算重用他,縱然失落,他亦不忤其逆鱗,只致力於善盡份內職責。
如今位極關白與藤氏之長,乃道長夢寐以求之事,伊周明白,他亦一心奉道長為藤氏之長,朝野事態卻不遂其願。
伊周覷了一眼猶如正試探著他,表面波瀾不驚的道長,隨後自大臣之椅起身,恭謹的允應敕意。
舍人們張羅著鑲嵌鎏金黃花刻紋的硯箱與文台,並於御前羅列了紙墨。
平致光謹尊伊周的囑咐,自廣庭取來奪勝的紫菊。伊周俐落地挽袖,特別採桔梗色的薄紙裝裹成三束。
他捧奉三束分別上呈予皇帝、皇后與東宮的紫菊,腳踏關白應具備的威儀形步,秉恭謹的神姿趨步至安設天皇御座的內陣。
伊周屈身,獻花於兩簾御座冪帳前的桌几。
集天皇偏幸的注視、道長銳利的注目與其他殿上人們遙不可及的遠觀,伊周的面龐與紫裡渲紅,紅底勻紫的菊瓣相形更襯標致瑩潤,卻不失大臣的氣度。
滿不在乎眾人審視似的,伊周向天皇行揖後,立刻攘袖執筆。眾所聚精會神的凝望若幾個時辰之久,眨眼倒僅止一瞬。
惟消一瞬,他一揮而就,一篇樸實無華,卻情真意摯的短序迅即瀟灑落滿文台上的白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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