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為伊周遞上榻墊。他的視線緊隨若隱若現於青與蘇芳色調相互層覆的打衣袖內的皓腕,幽怨若妒怨累深的宇治橋姬。
他有感而發:「(1)滑露瑩兮晞無痕,杵臼見捐儚虛渺,搗辛伶仃兮眼迷離。」
沒想到伊周竟會吐露一番衷腸話,他黑白分明的眸眼瞅得千代心底一陣騷亂。只是眼前這首歌實在別出心裁,使她不得不羈挽住宛似脫韁野馬的浮心好好地回應。
「消無痕兮君所見,心頭秋露流珠滑,杵剛臼固兮永彌堅。」千代好不容易才想出差強人意的答歌,她趕緊轉移這自行慚愧的歌詠,「我豈敢忘?現下不也親手為您鋪好蓆子麼?」
定子在一旁咀嚼伊周與千代的對談,語帶欽佩的道:「真是精彩的詠答啊,妳居然能給出這樣流暢完整的答歌,在妳這般年紀時我可是扭捏到連一個答句都給不大出。」
「這拙劣的遣詞真是見笑了,您別安慰我啦。」千代愈發赧顏,她轉而問道:「今天是什麼風把堂堂正三位大納言的您給吹來啦?」
這招倒成功開啟新的話匣子,定子亦開始將好奇心擺置於伊周身上,「且兄長您怎麼沒讓警蹕先行呢?」
「上了左近衛府的(2)陣定後,本想到梅壺南院尋千代,卻只見宰相。她告訴我今日只有千代參上,所以我就令侍從在登華殿外候著,獨自進來了,想說給妳們驚喜。」
端詳伊周的衣裝,連同他談吐之中於一般人耳裡直與天高,於他而言卻是家常便飯的事物。儘管已認識對方超過一年,千代至今依然很難相信能與這樣得天獨厚的人生勝利組並肩齊坐。
「這是靜子要我轉交的。」
直到伊周從袍襟取出一封繫有蒼蒼白髮般的荻花之信,信上菊之組香宛如悠遠的日暮寺鐘,敲響千代的意識,她才又重新接納了現實。認真回想,伊周竟已為自己與靜子傳信將近一年,像他這般尊貴的人物居然任由她指使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先前的杵臼之情伊周應當是真心的吧。
「還是老話一句,非常謝謝您呀。」
「這是我答應妳的事,替自己人效勞毋須言謝。」
唐衣底下搭著五層打衣的千代顯得十分嬌小,那一身朽葉(3)薄樣的襲色與靈巧的笑容,使伊周立刻聯想到殿外嬉戲於沙土裡的麻雀,他的眼神無形之中也愈發寵溺。能目睹這可愛的模樣正是他當初答應千代的初衷啊!
見千代與靜子傳信甚頻,定子明白儘管與靜子保持著交情,千代至今從未正式與源大納言與源式部卿碰過頭,遂提議:「對了,源大納言的四十壽誕將至,我這邊打算遣個女官代表祝賀,兄長覺得呢?」
「我本要詢問您的,既然您已有打算,就照您的意思安排吧!」伊周下意識地應了下來,爾後突然意會定子此言的背後含義,匆匆的回眄了一眼千代,「原來您要讓千代出席啊。」
「雖然千代現下由父君護著,也該讓她知道生父與伯父等從親的模樣才好。且千代在宮裡待了幾近一年,什麼樣的大人物沒有見過?應對進退盡有仕宮女官的風範,式部卿絕對無法為難的。」定子看向千代的視線裡滿是信賴與自信。
儘管伊周的本心排斥千代在源式部卿與眾朝臣貴族間拋頭露面,但凡思及千代興許能以自身的卓越迫使源式部卿向她低頭,洗刷總被源式部卿視為雞肋的怨氣,理智便認為此行頗有益於千代。
「但總得問問千代的意思。」
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往千代。
千代曉得定子背後的意涵是希望她能鞏固自己於父家的地位,將來無論是在婚配,抑或內侍的擢拔上才能握有籌碼與主動權。倘若未來自己能入內侍司,領天皇的俸餉,不僅無須再寄人籬下,更能在消息的方方面面協助關白內大臣道隆、定子與伊周。互信互惠,而非當前單方面接受關白一家的好意才是千代所願。幫助伊周邁向位列三大臣之巔,以報答他的親切與恩情,如此參與他的人生想必最為理想吧!
「既是皇后殿下的諭令,我當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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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伊周前往民部省探查京庫的稅務狀態後,便抱著全卷的後漢書,前往清涼殿前所佈置的公卿殿上間等待昇殿。
經過殿上人的殿上間時,乃見宮大夫道長往四面隔扇拉門上皆繪以迥異鶴姿的宿直處走去,其淺沓看來黑亮到幾可作鑑觀覽,踏地之聲穩健響脆。儘管官居四位的宮大夫,他的一步一行經特意揣摩似的,予人誤以為他乃正二位大臣的錯覺。
「阿叔,您今日職宿麼?」伊周眼見四下沒有其餘殿上人等,遂親切地寒暄問候。
「原來是大納言殿,今晨蒙聖上宣旨得伴御側,退下之際就遇著了殿君。」道長規矩地向官高一位的伊周解釋著,眼光流連之間,恰恰觸及對方懷裡厚重的書卷,便問道:「殿君待會要向陛下啟奏漢文麼?」
伊周別了一眼與衣香相和在一塊兒的卷籍,笑道:「是啊。不過現下唯您我二人而已,便行家人父子禮,直道名字也行。」
儘管清涼殿的簾障隨著四季更替,此時殿外卻寂然無鳥語蟲鳴,那些絮絮叨叨的麻雀與松蟲出了后妃所處的內殿,便幾無可聞。屋宇的軒瓦上刻鏤著恆常的重表菊紋,象徵入了清涼殿再無四季,惟一派的莊嚴肅穆。
「那可不行,宮禁之內不允許私情。」道長一本正經地說:「關白內大臣那般倒有些過了,已是堂堂關白大臣,還是得謹記尊卑有別才好。太親於人,倒有失格局。」
那言談舉止自帶下位者連瞻仰都羞愧不已的貴氣與威儀,他對於自道隆手中接下關白大位彷彿勝券在握。伊周倒也認可道長隱約的鋒芒,畢竟道長於叔伯輩之中最年輕有為,雖只比自己年長八歲,年幼時還曾相伴戲鬧,但道長肯定比自己老成,若說到十年、二十年後的關白之位人選,伊周篤定自己絕不會有異議。
「您對上位者的見解總有獨到之處,您可以與我父親建言啊。」伊周笑道:「將來父親他肯定會為有阿叔這麼個氣勢非凡,可安後身的手足感到欣慰的。」
伊周推誠待物的笑靨和他那一襲象徵此世光華的黑袍,與和鳥襷紋的紫地指貫扞格不入,更顯其難能可貴。
道長把玩手邊三骨的蝙蝠細扇,由方才的一板一眼,嘴角轉而揚得老高,宛如說笑般的道:「您太高看我了,身為區區宮大夫,定教人嘲笑不知自重。世間所有榮華富貴,都是上天賜予的,你得到什麼,勢必得還出什麼。」
「歷史會重演,但若心安理得,都是名正言順。」與道長故作戲謔相較,伊周的態度則正經嚴謹。
見伊周竭誠待己,十多年來如一的心意,道長微微一哂,「唉!我又說了荒唐話,您且別上心啊。若您不棄,源大納言壽辰那日,我與彰子可否與您一道出席?」
「就說了您別見外呀。」伊周懊惱著道。
今天竟接連遇上親故將他視作外人看待,他試著將話題導向人情事故以化官位的隔閡,「這自然是好的,您說彰子也會去麼?她過得好嗎?如今也值六歲了呢!」
「託你的福,現在可越長越美了,頭髮也越發豐滿光澤,總嚷嚷著何時才能見到你。」說到寶貝女兒,道長本沉鬱的面色增添了不少光彩。
「聽阿叔這麼一說,教我更加迫不及待壽誕的到來了。」伊周期待的答道,道長總算有些人情味的笑意令伊周滿意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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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伊周一歌以“露”喻淚,並以露消逝之快不著痕跡,暗諷先前與千代立下“共受辛齏粉,不分杵臼”的誓約短暫而虛渺,如今唯剩自己記得誓約,故泣迷離了眼。
千代的答歌表示雖然對方眼裡露已消逝,但那珠露在自己心頭仍晶瑩欲滑,以暗示自己從未忘記食言。並以杵臼的永遠堅固比喻海枯石爛永不忘記。
(2)唯有左右內大臣、大納言、中納言與參議這些議政官才可參與的議政會議。通常大政策例如外交、財政、敘官等等會在此會擬定好,由外記記下交給天皇與攝政關白過目下令。
(3)同一色系從外而內越來越淡,直至最內兩層為白的配色方法
「匂(にぉぃ)」則是指同一色系從外至內越來越濃重的配色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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