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神情都略帶憔悴,可靜子產後的臉色縱使蒼白,其不為塵埃惹染的雙瞳卻更甚澄澈,似是下定某主意後的堅定不移。
「靜子,現下妳覺得身子如何?可有任何不適?」千代關切地膝行至靜子的坐榻側。
伊周的神色不似道隆於北殿迎迓松君的狂喜,他嘆了口氣,憂言憂語接踵而來:「千代,妳來得真是時候,妳也勸一勸靜子吧!她日後打算遁入佛門。」
此訊直入千代耳根,窗牖外黑沉沉的晨空霍閃一線清冷的藍光。隨之而來的霹雷夥同此訊帶來的震撼,轟滿她的五感。
然而在駭人的天響與陰暗前,靜子慘淡的笑顏仍不因此打顫。僅火光電石的瞬息,千代登時神會出她在打定主意,向伊周與自己表白的前幾宿,定經輾轉難眠的反思。
「您怎麼突然有這樣子的決心呢?」
千代鎮定地直入靜子的寸心,令她心頭莫名一暖。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意欲傾聽她不擅言詞背後的心意。
她深吸口氣,比轟響之後的無限岑寂還要冷靜的說:「我無法直視那孩子背後所埋隱的罪孽,更無法成為一名合乎眾所期許的慈母。看到那孩子,我心底只有愧疚與厭惡。
在關白殿下與夫人面前,我再不得問心無愧,且哪天若不幸讓此事現於天日,我會連累伊周您的仕途。」
「我認這孩子,就不會有陷妳與孩子於尖口的事發生。妳還那般年輕,不須自搗前程。」伊周的字裡行間,盡是對其決議之狠絕與造化弄人的無奈。
此刻的他發覺自己今天的直衣為面白裡青,合於柳的重色,都說柳於漢典乃贈別之意,甚是不合當前的時宜,故默自懊惱。
「我不認為前程盡毀。」靜子蒼白的面容浮躍一絲淺笑,映入千代眼底乃與四面淨邪白練大相逕庭的暖耀。
千代能夠體會伊周的自責,可靜子此際韌勝若草的氣度與定見,和在二條宮時總是默不吭聲,埋憂不敢直抒己見判然有別。千代此時唯希望做一回無須動口的聽眾,一次聽清靜子純粹的本心。
「伊周,此重色當前為卯花,為何要執拗的以(1)柳色相待呢?」千代打住伊周的鑽牛角尖,轉達道隆的交代:「您還未看過松君吧?在我來這裡前,主公囑咐我通知您到北殿。」
打從靜子臨盆,伊周遲遲踟躕於產房,就可推知他猶未做好接納松君的準備。踏出產房,與松君對視的第一眼,即是父子關係建立之始,伊周至今仍未親見松君一面,即緣於此因吧!
千代明白這怪不得他,但望伊周吹吹風,在松君的跟前整理亂麻般的思緒後,能以一家之主的角度傾聽靜子的心聲,以及審視松君存在的將來。
「我明白了。」
伊周得悉道隆的意思違逆不得,只得怏怏地起身離去,本來漿得硬挺的直衣受濕氣濡染而塌垮,襯得他寸衷的低落。
御簾緩緩地掀開,又輕巧的放落。雨濕的沁涼趁機拂入產房,帶走了殘存的溫熱腥味,卻洗不盡將才伊周身上所獨有,似波浪狀搖曳的藤華清香。
靜子望眺伊周離去之路,似是沒嗅得那藤波的芳菲,惋惜地道:「這兩年來,伊周變了很多,變得更為人著想,更體貼他人,成為至臻極好的人。只可惜他沒留遺半點移香,而我則什麼也不會為他留下。」
「怎麼會呢?難道這些種種,包含適才交談的諸語,都不算遺留之物麼?」
千代不認為兩人的人生只是白白交錯,如同兩條經線那般互不相纏。靜子當今的豁達,伊周如今的惜情與成長,捕捉於她的眼底恰是經緯縱橫的平織絲線,共織繪出的一件明艷唐錦。
靜子笑道:「我與他緣始於夫妻一場,但比起貌合神離的夫妻,偶爾賞雅怡情的友伴更適合我們。伊周也樂安於此,並沒有多說什麼,換作其他男人,早就棄我於不顧了吧。
這陣子我思服良久。在二條宮期間,我曾怨懟著我倆的齟齬。
現在想來那樣的不智可真自私,因為我根本沒有為夫妻關係付出些什麼,只一味地想索得他主動的關注,視他的善意為理所當然。當這樣的好意消磨殆盡後,我卻又像(2)宇治橋姬一樣成日哀嘆。」
關於這對夫婦的分合,千代從不敢過問太多,畢竟她身作地位稍嫌低下的外人,當事人伊周亦鮮少提及。
這是她第一次親聞靜子言述婚姻生活,顯然此為多數聯姻夫妻的常態,可聽於自認凡夫俗子的千代耳裡,仍不免心生憐惜。
男方相貌堂堂,少而騰達;女方殊色脫俗,品調超逸。分明是古往今來物語裡走出來的男女主人翁,卻無男女主人翁的美滿契合。
兩人若就此一別,究竟還有誰人能各自與之登對?實在不勝唏噓,也更教千代自形慚愧了。
靜子看出千代的扼腕,她展露身歷其中的曠達,「我白佔他的妻位,致使他蹉跎了不少光陰,如今我能留贈的,唯有自由之身的幸褔了吧!
且於今得了子嗣,和離較不為關白殿下與父上所阻。如此一來他能不再顧忌我的存在,擁抱更適合他,願意袒開心胸疼愛這孩子的女子;我也能迎納我從來就不敢奢求的閑靜,踏遍五畿七道的山川古寺了吧。這怎麼會是前途盡毀呢?」
千代直直對上拂掠過靜子瞳底,似赬桐於無人能及的山巔,綻放出的冶豔飛光。這是她為自己的生命做一回主,而非單單為他人孕育新生所閃爍的光亮,實是她靈魂深處最真純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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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子超絕俗世之依的眸光,於千代的心裡打了個烙印,就連返宮之後,那寂而不冷的清輝依然與她的回憶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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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面白色,裡面青色這種顏色組合(重/襲色目)的直衣與狩衣布料,根據季節不同,色目名稱也不同。春時為柳,夏時為卯花,秋時為菊。此時是夏季,故這樣的配色此時該稱之為“卯花”,只是伊周因想到靜子意欲離開,所以直覺的聯想起“柳”。
(2)相傳有一名女子因不滿丈夫與其他女子出軌,便於宇治川做了三十七天的修練,咒殺那名偷腥女子。但陷入瘋狂的她終究化為鬼女,開始對無辜的路人和村人掠殺。村人不堪其擾,最後立了祠堂將她供奉為橋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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