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欲藉漢詩花草作為比興,您素崇白詩了不是麼?當年的紅蓼,我可是記憶猶新呢。況今情此境,吟詠此詩最為巧妙。」千代不假思索,率性的細數,其神態、口吻已均勻溶入他的喜怒哀樂以及回憶裡的點點滴滴,這令他恍然大悟。
不管是三年前與他並肩淋一遭雨,病榻前守了他日日夜夜,抑或此際為了他止於皮肉小傷而懷憂,她始終如一。
朱顏易色,距離、身份地位易改,唯一恆常如曩昔的是她守著讓葉木之誓,澄澈的冰心。冰心折散出的片光,是不甚完美的他的容身之地。
千代既知悉他欲提引的詩境,他的暗示想必已瞭然其心,伊周正色道:「千代,妳願意以誠相待,從不嫌棄我的各種困窘醜惡,任何身外之物與勞碌皆不足以回贈。」
伊周透映霞色的瞳眸坦然地直視千代,害得微抬起頭,與他四目交接的千代忍俊不住羞赧。
她明曉自己的方寸正騷亂不已,但驚濤駭浪激起的水花裡,閃爍的是寄居二條宮時期,道隆的疼愛與知遇。
道隆重視己身的用意,大抵是期望自己能忠於定子,絕非樂見一介曾不為親父待見的私生女,對其嫡長子萌生近水樓台的非分之想。若自己對伊周抱持此等亂七八糟的欲念,和松君的乳母又有何甚區別?
她不願抱持嫉妒這醜陋之情,迎送未來的伊周擁抱他應得,且門當戶對的幸福。
「您甚開朗,在京城頗受好評,但凡尋常喜愛您的人,隨時都能取代我。假以時日,您遇上了使您渴望共度一生的人,就會明白我的能力所及委實渺小。」千代理性的分析,和而不狎地收回握住伊周的雙手。
兩人的手指若有似無的交纏,又在轉瞬間分離。隨後,伊周轉身抱膝而坐,儘管他仍帶著與定子有幾分相似的溫和微笑,眼底卻難掩失落。
「都忘了妳這會兒還半大不大的,罷了,至少當前能和妳共眺霞暉,已堪聊慰。我當知足吶!」
至於另一邊,薄於西山的殘陽猶如困獸之鬥,蓊鬱的綠葉為迷濛的夕煙所籠,理當淒清含悲。
然則,那綠枝粗幹乃不同凡響的檀樹。遍布東三條院的奇花異草與高聳的稀木,受蒼茫的暮色襯托竟格外恢宏紛麗。
東三條院自建成以來,車馬的喧囂與後院的熙攘來往不絕,若說皇宮為顯耀之最,當前絕無他邸能於東三條院前居二。
此刻,遠觀樸素無華,細察則無論治裝、車畜再到僕役衣著皆煥然講究的車隊在東門大敞之下,駛入東三條院,來派彷彿前東三條院主的奢麗。
雜沓自中門一路沿散至太后所在的院北寢殿,道長行走於東側中門的門廊,門戶的檜木流紋、池子裡潔白可映月的粒粒卵石等等,皆不遜比前關白主政時的華靡講究。
在司役的伺候下,道長抵達一扇特意撐敞的格子窗門,珠玉串聯的御簾後,太后臂肘撐著隱几,半隱於色澤、固紋鮮豔瞭亂的几帳,與身邊侍奉的女官們目迎賓客的到來。
道長流眄了殿內諸景,太后與女尼們身穿合乎佛門禮法,灰暗色系的層層褂子。
殿內許多陳設諸如小几、燈台、飾有金鈿的木櫃等等,均採用上個月自筑前國直運而來的唐國舶品,屏風上的孔雀更是以不下二十種色彩的絲線繡成,與其後的太后衣姿極不搭嘎。
道長的理智自諷刺的畫面中,捕捉到一絲可為己用的微徵。
他旁敲側擊的讚美:「太后殿下,您將東三條院打理得與父上主家時的光景分毫不差呢,那家具與擺設直似父上的品味,令道長我憶起仍受父上庇護的往昔。」
「真要說品鑑眼光,誰也比不上你呀。」太后上下端詳了簾外道長的一身行頭,難抑笑意的譏嘲:「為求簡樸乾脆,可真是大費周章啊。」
道長隱約刺探出太后的態度,故作一派輕鬆的道:「為了關白殿下與國政,這點舉手之勞實在微不足道。」
「這對你而言可稱得上『微不足道』啊?」太后嗤笑了一聲,「若說為了國政,可真是微不足道,但為關白的稱許,便是卯足全力了吧。」
太后不留情面的一語中的,使道長腦海裡,太后現於道隆與伊周前的敬謹柔藹愈形鮮明。
他的談吐更顯遊刃有餘,「道長我惶恐。關白襲國政而生,真正憂國憂民者稀罕,而為國披肝瀝膽者非得心懷關白大位。論二者兼善,綜觀古今,自(1)白河殿以來鮮有實例。畢竟若不為己脈多所圖求,攝關之位的承繼便會由旁系橫取。」
「那可不一定,關白殿曾說:『若能有卓絕家學,育求唐土史書的賢相必指日可待。』,(2)阿衡、(3)太宰,以察納雅言的氣度為貴。」太后意有所指的笑道:「倘使歷任攝關都無法諮諏善道,不分男女老少,攝關家的榮華富貴究竟會窮途落魄於哪一代,不得而知啊。」
「殿下委實博學。」
「聽大納言同陛下講書久了,多少明些漢字事理。」
「殿下,恕我直述了。」
「都一家子,就說罷。」
「殿下,如今東宮妃惟有庶妹綏子一人。」道長按捺住對太后的鄙薄訕笑,佯裝出敬重懇切的樣態道:「史書的賢相輔弼天子安天下的同時,皆不忘佐予東宮身教與齊家之道。」
太后頗不以為然,當著伺候的女尼們卻只得耐住性子笑道:「是啊,如今皇室皆為我們家的親故。至若綏子,先前可是備受父親關愛,關白殿亦重手足之情,自然力保綏子於東宮的地位。綏子和伊周差不多歲數,身為女子,無論身子還是脾性都稍嫌軟弱,你身為兄長,又是東宮大夫,也得多多關照阿妹才是。」
太后暗中反駁道長的論點,在眾女尼、女房之前,她不便直來直往地與道長齟齬。可就算再賣弄小慧地拐彎抹角,太后開口閉口盡脫離不了「伊周」。
道長默自摸清,即便於權於財的求索,二人幾無二致,但關乎下任關白的繼承人選,太后仍舊站在幼時曾由她看顧,為人溫和的伊周。
想必這即是她頂不怎麼掛心於道隆非制式從儉令的來由,不過道長絲毫不為此費神擔憂,畢竟他從小憧憬仰望的合格攝關,一向無需搖尾乞憐。
(1)白河殿即藤原良房。藤原良房為第一位任攝政關白的藤原氏長,開啟了平安時代與院政時期由藤原北家主掌攝關大位的濫觴。
(2)商朝執政大臣之稱,首任即為開國名相——伊尹,故後世以此為宰相代稱。
(3)西周的宰相,周公為首任太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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