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了幾口茶水的道隆,每口氣息的吐納這才稍加平復。他端詳起伊周湊近的面孔,那雙生來轉盼多情的眸眼幾為憂恐之情佈滿。
道隆放下茶盅,安撫道:「不必了,我這身板還撐抵得住,先將這盅子放回去吧!」
伊周伸手接過道隆手中的茶水,說時遲那時快,恰與下意識欲侍奉道隆的千代兩手擦碰。構樹成團的枝葉拱覆殿後的掛橋,攜引湖泉涼氣的清風摩掠而過,慘綠驚動,倏忽羞紅,綻成球團狀的雌花。
「這交給我吧!今天妳是客,這類瑣碎雜務由我收拾就好。」
兩人默契十足的相視,似船過水無痕般各自安於本位,卻不約而同的於臉色添襲紅潤。
道隆顧視將茶盅置回一旁檀木盤的伊周,諧謔道:「適才向千代提及你,不想你便登上門來。」
此話一出,直令至此刻為止,行儀處處從容的伊周手足無措。他倉皇的瞥了一眼鄰席的千代,難為情的嗔怪:「千代難得一訪,您應當多讓她了解您的情況,何必淨提我這枯燥乏味之人?比起您,我的事就算知情亦無益吧!」
「你的事說上三天兩宿仍未得意盡,豈枯燥了?」
道隆仍不失善戲謔的本性,那模態總能暫隱他漸發凋零體弱的事實。他感受著每一吸一呼,起伏便愈加窒礙的胸肺,感悟遂愈刻骨。這是他本人才得以深諳,來日無多的實情。
「然而談及你,則不得不說,為父最放心不下的,即是你惜情的性子。」
伊周儼然獨當一面,足堪大局的挺拔身子落入道隆眼底,劃然間,過去伊周成長的種種時光全閃映眼前,今日之景因而看得他更甚留戀。
「前關白引退前曾建議我,無論如何得讓你接手。棠棣美矣,但凡能續及明年為吾輩所賞,僅只終有所繼者。近來我總算能夠意會前關白此言何意。」
「願聞父上的教誨。」伊周屈身應答。
「縱然作如是言有些敗興,但將來對道長與太后留點心眼百益無害。這兩人為爭權奪利,可不惜勝於不武。」
道隆話一落,隨即睹見訝異的瞳光閃現千代的雙睛,可她的容色卻與瞳眸呈現相反地沉著。伊周的眼光則於頃刻間向下漂移,神色顯得為難與猶豫。
他吞吞吐吐地應允:「直至元服以前,叔父與姑母皆曾看照過我,甚至陪我遊戲,教習雅藝。為此我心懷感激,但……若您這般點提,我將會特別留意。」
「好好深思大納言道長當著眾太政官面,大肆駁詰海貿議案的意圖與動機。你委實重情,若身為無甚束縛的殿上人,當為你的益處;但你今日執掌攝關大權,如教你無法斷然心狠,這就是害處。」
道隆端詳著低頭領教的伊周,委地與論述國政侃侃而談的樣子相去甚遠。橫看豎看,竟覺得他淳厚到令人感慨,「不過這性子怪不得你,沒你這脾氣,爾今我則無法這般平靜終老。」
弦外之音,伊周聽得明明白白,卻也因此惶然。若得以選擇,他反而希望自己始終只浮於囫圇不求甚解。
「父上,我不夠傑出,仍須您的提攜,所以您……」
「幾年前,為了你與靜子的扞格,我曾打了你一頓,並罰你於雨中面壁整宿。」道隆打斷伊周的勸慰,勉強揚起無奈的笑容,「那是給源大納言的交代,沒和你說清是為父的錯。不僅害你渾身是傷,還臥病了數日,你定還忘不了吧!」
伊周呆愣了須臾。回想他在雨夜自醒的那日,似是體悟到自己甚有不足,次次令道隆大失所望,為此他更加勤奮的學習,冀望勤能補拙,合乎道隆乃至於自己對自身的想望。
目前湧現腦海的僅止無關情緒,相對客觀的影像。伊周探量了道隆含帶歉意的消瘦臉容,他毫不介懷地笑稱:「您若未提,我或許早忘得一乾二淨,那純粹是我自作自受罷了。」
「儘管春夏流轉添了年歲,你的德性依然如故呢!作父親的明白,你心裡委屈得很。」道隆了然於心的笑道。
「父……父上,您為何突然……」不知所措的伊周反射性地慌張詢問,卻被道隆打住。
「不像定子、雅子與隆家,自那時起,你連私裡稱呼我都毖恭毖敬,再不曾與我親近了,你肯定是備受委屈的不是麼?」道隆了然於心的問。
「我不曾心懷怨懟呀……我已是大丈夫,理應具備獨當一面的威儀。」伊周搖晃埋低著的頭。
他的理智頻頻辯駁,可那濕冷的觸感,面對陰闇雨幕無聲無息的恐懼,以及歷經尊嚴與榮譽掃地的徹夜煎熬,卻於此際如身歷其境的直將他淹沒。
原來,縱使那一夜的破碎已在翌日便拼湊回原樣,建構成厚實高聳的壩牆,其時的感受仍化作裂隙分布於牆堵的每一處隅角。
但逢潮水沖蝕,隙痕裂解了堰壩,百感由此潰決,致令本心再無法忽視否認。
橫置膝上的雙拳猛然攢住袍面,伊周刻意笑稱:「我不怨懟的……真的。」
「過往,我總期望就算前關白傳位予道長,你也能使道長心服口服的指定你接位。再不然,也得擁有與之分庭抗禮,令道長與其承繼者不得不敬重三分的才幹,因此待你特別嚴厲。」
道隆凝視著伊周,愧疚的道:「殊不知太過躁進了。歷任攝關中最年輕有為的本院大臣十七歲時,也只敘至從四位的頭中將。而我當年卻頻頻怪責甫越頭中將昇任正三位大納言,稍欠火候的你,都忘了你的處境比本院大臣艱鉅得多,讓你也跟著毛躁著急了起來。
「從前這句話我遲遲未捨得脫口,但伊周,你真的非常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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