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與大半下役皆被調度至南院接應賓客,顯得寢殿的外側走廊恬靜安適。正當寢殿諸眾盡矚目著松君時,突如其來的淺沓跫音震入層巒疊嶂裡的空遠,埋沒和著徐風的靜謐,使得延廊嘈聒不已。
一道伸手矯捷,身襲紅色衣袍的英挺輪廓突半跽跪於青簾外,以清亮嗓音通報:「稟御匣殿殿下,在下是大納言家令——平致光。式部卿殿在寢殿外央求,希望能與式部之君寒暄幾句。」
大家的目光匯聚之處由松君轉移至千代,千代的神色如同目睹千百年一見的怪狀。
多年來不聞不問的源式部卿竟於教人難以想像時間點,前來這令人意想不到的地點會見她。千代對上雅子的注視,雅子這是要她自行決定的意思吧。
千代延請:「請他到簣子來吧!」
話一落,於沿途刻意拖出細碎脆響的下襲之裾,預示著舉止稍較遲鈍,卻更甚有頭有臉的人士即將來到。
出雲之君將圓坐蓆推出几帳與御簾,源式部卿則駐足於御簾外,適才大納言家令的知會必清清楚楚的落於其耳。
他一停步,即不敢失儀地撩了撩袍欄,跪下身子先行問候:「致明我想問候問候小女近來過得如何,殊不知御匣殿殿下也在,實在冒昧打擾了。」
「不必在意我了,式部卿想對式部之君說什麼,就儘管說出來無妨。」雅子揚聲說道。
儘管拉高了音量,依然得以自她的言語與柔絲般的聲線推敲出端麗的輪廓,予人「這就是長伴君側的御匣殿別當」之嘆。
「那就感謝殿下的雅量了。」源致明得到雅子的准許,拜謝後便急也似的叫喚千代:「許久不見,當年未前往宇治探望式部之君您,實在是風流罪過,這我無從狡辯起,未想您已出落得風華絕代。
蜉蝣如我有幸受到春華如您的遍照,上一世的善業不曉得從何疊累,才得以於這一世重新投胎?」
縱使廂房內的諸人僅能從密竹編排而成的每一寸空隙,推敲源致明的容貌,他的滔滔不絕倒留給在場者深刻印象。
只是千代並未領情,先不說多年來對母女倆的不聞不問,單單皮毛般的擦邊,源式部卿的來意便昭昭易見。
不過,懷裡的松君正歡躍地在千代懷裡爬上爬下,感受著他孺慕的依戀,她並不打算也沒有必要太不留情面。
於是笑道:「所謂春華,是關白殿下賜予的,我亦是區區一介蜉蝣。我雖自幼視姨父為父,不曾料想自己有與生父相遇的一日,但血濃於水是事實,尊長亦是該有的禮節。您趕緊起身吧,我可無福消受。」
千代留有轉圜餘地的說辭帶給源致明黎明曙曦的生機,自簾內可窺得他霍然抬起頭,又在下一刻警悟到自己理虧在先,恐有失禮之處。
他先是屈了屈身,爾後才小心翼翼的端正坐姿,說道:「看到子女的輝煌,為人父母哪裡不備受感動呢?有您這樣出類拔萃的么女,我好像看見故左大臣的光采顯達。」
千代的正目所視是源致明似遠而實近,若隱而實顯的外緣色彩,眼角餘光則納入雅子已無將才雅逸笑靨的面色。
冷靜清冽的黑方室香因猝不及防的來客而反常的濃郁。
「也得託您的福,我才能有蒙受關白殿下青睞的機遇啊。」
雅子的瞳目本就浸染著千代表衣隱透的漸層色彩,她的應對更使得那樣的色階無論橫看豎看,都勻著疼惜的光影。
至如源致明則主觀地擷取千代此語可親的面向,措辭逐步親暱:「為彌補曩昔的錯誤,來日您有任何生活所需,抑或亟需協助之處,請務必賞我效勞的榮幸。」
一席話,兩種判然有別的解讀,千代安處於兩方模糊的夾縫之間,興許更偏向關白一家。她煞為滿意這幾句言語的效果。
霎時,對千代束起的髮尾感趣的松君突大聲嚷嚷,「吶~呀~」
「松君,這樣危險啊~」千代駕輕就熟的安撫著松君,此際,源致明正坐於簾外的軀幹愣地挺直。猝然的插曲與她的輕呼對比年末走訪各家,四處祈福的群僧誦經之聲還要震撼源致明。
捕捉這一微動的千代承接上個話題,趁著松君的牙牙之語覆以答謝:「感謝您的關愛,這是十多年來我不曾想像過的垂愛。但這裡是大納言之君的寢殿,談及非關乎大納言的正事恐不得體,待未來的空閒再續情可好呢?」
「那是自然,我便不在大納言殿下的宮殿前多加叨擾了。」深知細水長流的源致明亦不過度糾纏。
與自己僅一簾之隔的千代即使未有絲毫厭嫌之徵,可她能與御匣殿別當共處於關白嗣子——大納言的寢居,並與大納言的長子如此親密,大抵正淺白地暗示他:「當前的她受到關白一族,甚至皇帝的庇護」,教他不敢輕舉妄動。
好事多磨,他不會速壞了這一盤好棋,故俐落地應千代的要求退下。
直到源致明特意委地的裳裾綷縩,與格格不入於四周水煙的木沓擊地聲退去,千代這才鬆了口氣。
空氣也逐一恢復原有的,苦裡帶甜的清新玄妙。
雅子悠悠的說道:「源式部卿別有深意呢。」她的語調似懷僅能由旁敲推測的不滿。
「願女兒都能有唐國緹縈的心是人之常情呀,雖然我是到今日才真正與父親對談的。」千代為求不讓道隆一家懷疑她的誠心,連忙緩頰。
「我想他所冀求的已非(1)『救父』的緹縈,而是(2)『耀族』的津娟了。」雅子接話之時,與定子有些相像卻更加靈動敏捷的杏眼,輕輕掃過不解兩人用典深意的乳母大進。
「不過比起緹縈,我更期待將來成為津娟的式部呢。」雅子的嘴際轉而浮躍典雅的笑容。那有如尋常,與其名匹配的秀逸嫵媚直教千代由衷一顫。
雅子竟道出她從來不曾想像,也極力避開教關白一家如此認為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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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緹瑩,即漢代名醫淳于意么女。淳于意不願為王公貴冑治病,後被誣告,被遣送長安施刑。緹縈隨父入長安,上書願為官婢,以贖父罪。漢文帝深受感動,赦免了淳于意。
(2)津娟,即為河津吏之女娟。晉國上卿趙簡子率軍伐楚,與河津吏約期南渡,但河津吏卻醉倒誤期。趙簡子怒欲誅之,娟願代父死,將渡河時,用槳者少一人,娟自請為簡子駕船,並為簡子祝歌。娟的膽識與機智令簡子心儀不已。凱旋歸來後,趙簡子隨即立娟為正室。
緹縈與津娟均典出列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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