覩及千代的打愣,雅子輕聲笑道:「我最喜歡式部了,這麼可愛的人,哪裡不討喜?攻於鑽營權勢的人,若非心懷與身份匹配的大志,往往不懂含蓄,被人看穿就更惹人嫌了。不如式部一直都是恰到好處啊,相信兄長也是這麼想的。」
本來耽溺於感性的波濤,一顆心似長盆承載炙熱火焰的千代,頓時隨理性的甦醒意會出弦外之音。
不知何時開始,乳母大進遲遲低俯著頭,與適才頗恃松君依賴,瞵視昂藏的模樣有著冬綻之梅與夏放之卯花的殊別。
千代心裡橫豎已有一撇,許是受夫家或父兄的指使或影響,才使乳母大進成為汲營與勢利至極者。
待離開東院,言笑晏晏的出雲之君忽而斂起了總是配合雅子的一顰一笑,像新月微彎的嘴角,滿腹牢騷的道:「我曾聽東院的女房誹怨著乳母大進全不把大夥兒當人看,仗著小君頤指氣使。
原以為那些女房只是嫉妒人家罷了,果然百聞不如一見。若非御匣殿君與式部卿君的到訪,她連姬君您都險些僭越了去,興許她坐恃貌美,正妄圖少主的垂幸呢!」
出雲之君一股腦兒的將方才於東院所受的委屈,一併化作為千代的打抱不平。
「雖說朝堂百官的際合多為利往,可乳母大進身為松君乳母,卻在松君面前將心計展露無疑,怕不利於松君的身教。」
「相信御匣殿君必定有知,少主亦不屑瞥眼於有失攝關格調的事物。」出雲之君不屑其舉於不顧,篤定地回答。
千代於會面的第一眼即細察出乳母大進的城府,可當她覺察到自己絲毫不芥蒂外,還能理性辨析利害時,反倒抽一口氣。
她曉得身為地下人之姊與妻子的乳母大進,對比皇后女官地位過於懸殊。千代不想也不敢逾矩插足之事,乳母大進更無可能做得到。
穿越以前,人人平等根深蒂固於她的認知與靈魂。可在來到階級色彩濃厚的平安時代後,思及自己竟能直覺式地,泰然於身處的社會階層,千代赫然領會到世俗社會對思想框架的駭人。
傍晚,膳後,千代陪侍在定子與雅子身側,三人促膝暢聊。
雖然內容以風雅之事居多,今日於東院的見聞充斥千代耳目與心思,以至於她表面上附和著姊妹倆,有說有笑的,實則心不在焉。
千代的思緒置於既有少女青春的活力,氣度更是卓犖不群的雅子。
雅子對坐於定子跟前的茵席,由唐國香材所調和的移香朦朧地浮於雅子的袖端,甘中帶淺淺的澀味,與千代所見識到的她大為契合。
一言一行帶有與定子相似的怡然優雅,嗓音比定子還要輕柔的雅子卻有著犀利驚人的一面,委地給予千代極大的感官震撼。
這才是合格的攝關一族嗎?
定子與伊周的溫柔也包藏著她從未窺探過的銳利嗎?
經過源致明一早的登堂入室,他們如故的友好是否為修飾心中猜疑與芥蒂的偽裝?
面向未知,恐懼在所難免,千代的理智頻頻安撫潛意識的躁動。按道隆的倚重,以及和道隆子女的交情,她只需一如初衷,友誼便能長存。
千代隱於棉衣小袖下的指掌將夜色越抓越濃,待退出定子東北側的院落後,夜已深沉。
不如她棉衣裡的暖熱,掩蓋群星與皎月的茫茫黑霧,本質上是一派侵骨的寒涼。諒其餘女官因一日的奔波,夜冷又無甚星月可賞,都早早睡下了吧。
她沿著懸於渡廊桁柱的熹微燈火,回到曾經一派歡鬧,相形之下當今顯得靜悄的北院。
原來的閨房裡還透著殘餘的光亮,在不見流螢的晚冬黑夜裡,女房們與下役為她添加的木炭燒的豔豔。
火盆裡微煦的薄光與屋外白潔若有光的卵石相互輝照,千代撥著灰炭,被暖意包圍的她對於這些下人特別心懷感激。
瞳孔適應冥闇的她在黑暗中四顧,象徵與伊周比鄰而居的隔扇此刻置若未置的大敞。兩間靠廊道的廂室就這麼合而為一,之間連權充隔間的几帳或屏風都撤往四壁。
原先作為千代臥房的家具擺設仍然如舊,至於伊周的臥室裡除了床帳臺,其餘陳設均已不見蹤影。
遠睇著空蕩蕩的兩間廂房,倘若有清朗的月光從篠竹的窗目灑入室裡,抑或有零雪降於外廊,將黯黯的空房洗鍊一番,還不至於看起來如此空闊寂寥。
停止把感官全卸責於風、花、雪與月,千代總算有了真實感——北院這一帶只剩她煢然獨立。
幸虧火盆的溫度足以令她忘卻周遭環境的滄桑,興起的她翻找出幾件質地上乘,可襲色卻非自己特別鍾意的褂衣,決意贈予為她打理廂房的女房與侍役。
萬物靜謐到唯有几帳與簾幕的幅巾如私語地飄揚,但就在千代摺疊衣物時,窸窸窣窣的表面細音下,竟有一絲絲同樣薄脆,卻像獨醒於遍醉舉世的撥弦聲浮流著。
三兩聲的撥捻,挑動著千代敏銳的心弦。
她沉心靜聽,弦音雖比脈搏細弱,卻傳於不遠之處。千代驀地舉目,此刻,她確信那依稀曲聲源於彼端,在幽暗的濃夜裡相形遠遙的塗籠。
她慎重的點燃約莫半身高的脂燭,讓燭光拂開夜幕,再秉執燈台,躡手躡腳地接近暖光的終點。
千代輕伏於塗籠的紙門扇,確實如她的判斷,有人躲在塗籠內正奏琵琶。
其音迤邐成曲似長絲,還串有連珠般的短脆撥挑,縱使彈的謹慎小心,其樂工的巧妙情致依舊使千代逕自辨明出此為「胡蝶曲」。
她不示絲毫預警,直接拉開紙門。在橙橙燈燭的照耀下,一張她熟悉不已,卻意想不到面龐就這麼無所遁逃地現於其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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