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寬廣的客廳,傑瑞德來到宅邸的大門前,將修長的手指搭在金屬門把上,繼而輕輕旋動。大門伴隨著吱嘎一聲打開,他看見吉爾伯特夫人安靜地站在庭園的石板小徑上,雙眸著迷地凝望著面前種滿五顏六色的植物,眼底流轉著瀲灩的柔光。
儘管吉爾伯特夫人從來不像外表那般嚴肅,但他確實很少會看到她露出這種柔情的神態。
懷著一股奇異的心情走下門廊寬闊的台階,他踏著穩健的步伐朝著夫人走近,並在她的身旁停步,側身與她面向同一個方向,像藍寶石般清澈透明的雙眼凝望著灌木上開滿各種顏色的花朵。
屬於大自然的芬芳瞬間撲鼻而來,使傑瑞德不由自主地深吸口氣,享受著這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氣息。他知道庭園裡的植物和盆栽全都是由小莎親自栽種和打理,可他平常甚少會花時間特地到這裡悠轉一圈,直到此刻真正停下來欣賞這份美麗,才深深感受到她對栽種植物投放的心思。
「你知道小莎喜歡栽種植物的原因嗎?」吉爾伯特夫人冷不防地啟唇出聲,拋出這個他未曾細想過的問題。
「不就因為是她的嗜好嗎?」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嗓音從輕啟的嘴唇間平穩地滑開來,「跟泡茶一樣。」
「小莎大概有向你提過,曾經的她也有經歷過殺戮人類的事吧?」吉爾伯特夫人緩緩側過身來望向他,輕聲問道,話中似乎別有深意。
傑瑞德緩緩垂下眼睫,默而不語。沒錯,小莎確實有向他提起過這件事。就在他和萊特爾先生於一八五五年抵達貝克爾鎮的吉爾伯特宅邸時,小莎帶他到馬場找雷克斯,介紹對方給他認識,後來提到雷克斯自願變成吸血鬼的原因,她情不自禁地對他說出曾經因為產生嗜血念頭而殺人的往事。
而他剛才居然認為她不會明白他的感受,說出那些過份又傷人的話,實在讓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很糟糕、很差勁,心裡不禁升起深切的愧疚。
「學習園藝種植,是她在經歷這件事後而產生的興趣。」沒有預期聽到他的答覆,於是她主動對他訴說著卡瑞莎學習園藝的過程,輕柔的眼神彷彿帶她回到遙遠的過去,臉龐蒙上一層若隱若現的憂鬱,「當時的她,很清楚人死不能復生是自然定律,但同時又痛恨自己無法彌補殺人後造成的過錯,一直被那份無力感狠狠折磨著。
事情過後的某一天,她忽然主動到我們家的後花園幫園丁修剪草木,起初我以為她只是想藉著這份娛樂分散注意力,想不到後來她居然還親自到市集選購種子,回來後向園丁請教她播種施肥。之後更每天到花園澆水,觀察種子生長的情況,看著它們從發芽、成長、開花結果,到最後凋零枯萎,每個階段都參與在其中,我想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在不知不覺間培養出種植的興趣。我甚至記得她曾經向我提過,植物的生長過程就跟人類一樣,由小小的胚胎發育成可愛的嬰兒,到出生後慢慢成長為孩童,再由青少年轉變為成年人,最後邁入老年的階段,默默等待某天迎接生命的終結。」
傑瑞德低著頭,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片刻後才意會到夫人話中的意思,眸底驀地掠過不敢置信的震驚:「妳的意思是,小莎把照顧人類的心情投射到植物上?」
她朝他點點頭,苦澀的語氣略帶幾許感慨:「雖然她從來沒有親口向我提過喜歡上種植的原因,但我知道她將每株植物都當成是一條真實寶貴的生命,傾盡最大的努力去照顧它們,為的大概就是,希望可以用這份真心,為曾經傷害過的每條生命贖罪。我們是吸血鬼,嗜血從來就是這種生物的天性,儘管我們曾經屬於人類這個身份,可始終沒有辦法否認對血液的需求,這是每個吸血鬼都會經歷的煎熬。在不願意傷害人類的心情下,要如何抵抗人血的誘惑當然是重點,但同時都需要學會接受和面對這種渴求。」
傑瑞德的嘴唇緊閉起來,陷入一陣無言的沉默。雖然他沒有打算表達自己的心情,可在得悉卡瑞莎沉重的過往後,神情明顯有些動容。
一直以來,每當他經歷殺人後帶來的罪惡感,都只會怨恨和責備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要如何為事情做出彌補,甚至選擇逃避,不願意正視自己的問題。與小莎積極擺脫傷痛的表現相比,他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只懂得把自己逼進牆角,困在循環式的痛苦中,卻沒有試圖尋找方法解決問題的根源。
「我很遺憾你再次經歷這種痛苦,傑瑞德。我能明白你自責的心情,你會覺得痛,表示你還是會在乎人類的性命,並沒有因為渴望得到血液而放棄你的人性。但贖罪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你覺得將自己封閉起來,利用愧疚感來懲罰自己,對事情真的會有幫助嗎?與其用這種方式折磨自己,為何不選擇做些事情來彌補?」
吉爾伯特夫人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著他的眼神流露出真誠的關懷。打從傑瑞德搬進來跟他們同住開始,她已經把他當成是半個親兒子,現在看到他因為內疚而落魄頹喪,她自然希望能夠擔任母親的角色開解他。
「我可以做出彌補嗎?」他用力地深吸口氣,硬擠開貼合起來的嘴唇,聲音變得艱澀沙啞,「我所造成的傷害,真的能夠彌補得到嗎?」
「噢,傑瑞德,我的好孩子,雖然人死不能復生是鐵一般的事實,但並不代表你無法做任何事。我知道你認為只要不再離開這棟房子,不再跟人類有任何接觸,就不會再次釀成這種悲劇的發生。但因為害怕面對而選擇躲藏起來,是屬於懦弱逃避的行為。你內心很清楚,讓你觸發殺人念頭是埋藏在心底黑暗處那個渴望嗜血的你,要真正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要親手打敗它,奪回你意識的自主權。」吉爾伯特夫人語重心長地對著他說,輕柔而沉穩的聲線具備著安撫人心的力量,令傑瑞德的心境頃刻間變得如湖水般平靜,不再被各種負面的情緒纏繞。「我要說的就是這麼多,至於應該要怎麼做,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說完,她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越過他身邊離開。待目送吉爾伯特夫人走回房子裡,傑瑞德把視線重新轉回到幾枚頂端呈淺藍色,還在處於含苞待放的花蕾上。
他起初以為小莎對種植充滿熱情,單純是喜歡看到種滿植物的優美環境,卻沒有想到背後是藏著這麼深重的意義。雖然她總是把他當成哥哥一樣看待,但老實說,無論在想法還是處事方式的層面上,她都比他成熟許多,總是擔任著安慰他的角色。
思及此處,他的唇角不由扯起苦澀難看的弧度。就在這個時候,一陣輕微的震動從褲袋裡傳來,他下意識地把手機掏出,發現螢幕上顯示著卡瑞莎剛傳送過來的簡訊。
「想讓我消氣的話,今晚八點準時到老地方見面。要是沒有看到你出現,就別指望我會原諒你。」
傑瑞德的眉毛困惑地皺在一起,無數個疑問頓時在腦海中盤旋,令他迷惘不已。為什麼要特地約他到老地方見面?有什麼話是不能在屋裡說嗎?難道小莎是要讓他做些什麼奇怪的事?
不過很快,他便將這些疑問拋出腦海,讓糾結的眉間舒展開來,不再為此困擾自己。既然是他惹她生氣在先,不管怎麼樣,都認為自己需要在晚上過去找她,以最真誠的態度當面跟她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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