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瑞德一言不發地接過牛皮信封,沿著封口撕開,將裡頭淺黃色的信紙抽出來,小心翼翼地展開。一連串工整端正的字跡隨即映入眼底,令他感到既熟悉又懷念。
他沒辦法想像萊特爾先生當時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封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希望透過這封信讓他清楚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他和盧西安的相識經過正正是其中一個部分——
當年我是一名水手,負責運送奴隸到北美的地區。在這艘船上,共有八名船員,而盧西安就是其中一個。
還記得晚上我在船艙休息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面傳來無數道淒厲的慘叫聲,我馬上出去查看究竟。發現盧西安和他的兩名跟隨者正在肆意地進食那些奴隸和其他水手的血液。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也是吸血鬼的身份,於是邀請我加入這場血液的盛宴。
這個誘惑實在是太強烈,我根本無法拒絕。
把船上的人都殺清光後,我們將屍體全都丟進海裡,把整艘船據為己有。盧西安知道我一直以來都是隻身一人,主動招攬我加入他的團隊,並且告訴我關於吸血鬼的起源和歷史,以及他計劃要將奧伯倫・道格拉斯帶回世上的念頭。
吸血鬼能夠無所顧忌地享用人類的血液,這個想法深深吸引著我。血液從來都是吸血鬼唯一的生存食物,我們會那麼渴望得到血液的滋潤是本能的反應,那從來都不是我們的錯。偏偏我們進食人類的血液卻要顯得小心謹慎,就只是為了避免暴露身份,受到知道吸血鬼存在的人追捕。
我當時實在受夠這種行事小心的生存方式,沒有考慮便答應他的邀請。
為了要尋找復活奧伯倫的方法,我們一起到世界不同的地方搜尋奧斯汀家族遺留下來的巫術手記。要是有巫師從中阻撓我們,都會毫不眨眼地全部殺掉。
當時的盧西安讓我想起曾經聽過的一番話——「人向來都是畏懼強者,要讓別人對你產生恐懼,就必須要展現出強者的風範。」
他每種兇狠的手段,都讓我清楚知道,他為了達到目的,絕對會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包括對我隱瞞他真正的想法。某天,我無意中聽見盧西安對他的追隨者提到自己真正的計劃。
他要復活奧伯倫,是為了要奪取人類的土地,讓吸血鬼成為世界的統治者,而人類最終會淪落成為吸血鬼的食物鏈,為他們提供源源不絕的血液而不斷繁殖。他們甚至要企圖控制吸血鬼,成為他們的傀儡,替他們完成各種骯髒的事情。
我當初只是希望吸血鬼在往後的日子能夠光明正大地生活,並沒有想過要奪走人類生存的權利,更不認為他們有權利剝奪吸血鬼的自主權。可就算我很反對盧西安計劃要做的事情,也沒有選擇跟他攤牌,更沒有直接與他作對。我清楚他背後擁有龐大的勢力,在奧伯倫・道格拉斯尚未被巫師用魔法封印起來之前,他已經生存在這個世上,實力絕對不容小覷。
與他繼續維持友好的關係,我可以更容易取得他手中的資訊,暗中策劃破壞他行動的計劃。
果然。他就知道萊特爾先生絕對不會認同盧西安做的事情,與對方同流合污的。他從來就不是那種殘忍無情的吸血鬼,又怎麼可能會跟那個混蛋一樣喪心病狂?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那位女巫師當初要阻止萊特爾先生把結界石還給戴維娜的父親?而萊特爾先生又是怎麼想到要獲取戴維娜的血液,把自己受到的遭遇連結到她的夢境中?
慶幸的是,這些答案全都寫在接下來的段落裡——
原來白巫師強行消除黑魔法的力量,是會為整個世界帶來巨大的災禍。這是在黑白巫師發動戰爭後,黑巫師祖先對白巫師祖先作出的警告。那位女巫師的父親曾經在一片殘存著魔力的石壁上看過那段警告文字,並且記錄在自己的日記本上。
縱使她再三警告萊特爾別把結界石交給任何巫師,讓他們的愚昧摧毀這個世界,但萊特爾信任克里斯,認為他為人正直善良,倘若知道這件事,絕對不會為了消滅黑暗力量而令世界陷入毀滅的危機。於是他讓邁克爾主動去找克里斯,告訴他摧毀黑魔法帶來的後果,同時把結界石歸還給他。
結果沒想到,原來克里斯在不久前已經知道這件事,後來更主動聯絡萊特爾,請求他幫忙保管結界石。既然無法摧毀當中的力量,他認為無論由哪位巫師來保管都是一種冒風險的行為,因為那股邪惡力量會利用不同方法企圖誘惑白巫師棄明投暗,但吸血鬼並不會受到這種影響。
萊特爾實在很詫異克里斯居然會選擇相信他,畢竟當初是他對他撒謊,擅自偷走結界石的——他沒有辦法確定克里斯對他的信任度有多少。要知道白巫師向來討厭吸血鬼,認為他們是殘忍狡猾的生物。如果讓對方知道他需要借用結界石,哪怕是說真話,或許都會因為懷疑他的動機而拒絕暫時借給他。
雖說如此,可再次與克里斯見面那一刻,他都沒有把那個真相告訴對方,不希望會因為這一點破壞他對他的信任。
而萊特爾本來都認為由他保管結界石會很安全的,因為盧西安並沒有理由要懷疑他。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盧西安居然會找到奧斯汀家族的後人助他一臂之力,卻從來沒有向他提過這件事。
後來看到那位女巫師遭到對方的殺害,萊特爾變得很不安,擔心盧西安已經不信任他,隨時會發現結界石被他收藏起來,因此積極尋找各種巫師的書籍,希望能找出方法破壞對方的計劃。
最後讓他在某本書中發現,盧西安計劃進行的儀式是需要取得馬丁內斯家族的血液,用來解封奧伯倫被困鎖在洞穴的咒語。他認為既然這個巫師家族的血液對他那麼重要,說不定會是破壞他計劃的重要關鍵。
而在他的記憶當中,克里斯正正是屬於這個家族的巫師,於是決定再次到鎮上找他一趟,從頭到尾對他解釋所有事情。可惜為時已晚,克里斯早在十五年前因為遇上事故而不幸身亡。
萊特爾在曾經某次與克里斯的交談中,知道戴維娜是他的女兒,相信必定同樣流動著馬丁內斯家族的血液,所以就把目標轉移到她的身上,利用巫師的魔法獲取她的血液,計劃讓那兩位孩子幫忙施展潛夢術,讓他可以潛入她的夢境解釋一切。
不巧的是,他的背叛終究是被盧西安發現了——
他在當天收到對方傳送過來的簡訊,要他在天黑以後到達布克頓鎮森林的地下堡疊,把結界石交給他,否則將會親手殺死那些被他視為家人般的吸血鬼,以及那兩位他要保護的孩子。
他利用他重視的人來要脅他,萊特爾清楚自己並沒有選擇的餘地。既然盧西安已經查到結界石在他的手上,就算他不主動交出來,對方都會不惜一切去得到它,於是決定與他當面做個了斷。
他甚至在信中提到,當初不願意讓傑瑞德他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不希望連累他們身陷險境,更不希望他們會因為他的關係,而遭到盧西安的毒手。
看到這裡,傑瑞德的心情登時百感交集。雖然所有疑團都透過萊特爾先生在信中提到的每件事得到清晰的解答,但只要想到對方選擇獨自承受這些重擔,他卻渾然不知,這種感覺實在讓他難受到極致。
他費力壓抑著心中的酸楚,翻到下一張信紙繼續閱讀下去。殊不知當第一行的文字映入眼簾,傑瑞德的心頭倏地一震,某個兒時的回憶很自然地在腦海中浮現,與信中的內容互相重疊起來。
他記得八歲那年,邀請了別家的小孩到他家裡一起練習劍術,後來對方主動提議來一場切磋的比試。小時候的他本來就好勇鬥狠,渴望獲得展現自己能力的機會,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可惜最後卻敗給對方。
他很不甘心,也很不服氣,認為自己應該要像父親一樣出色才對。之後有一位陌生的男子上前慰問他,他知道對方跟母親的家族有生意上往來,沒有顯得很抗拒,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對方說出感到沮喪的原因。
他記得那個男人問過他,為何當初會對劍術產生興趣。他當時的理由其實很純粹,因為他父親是一位戰場上的軍官,經常要為國家效命,甚少能抽到時間陪伴他,所以他很希望能盡快學會各種格鬥技術,跟他一同上戰場殲滅敵人。
那個男人很欣賞他懷有這般雄心壯志,於是對他說出一番語重心長的話——
「戰場上的勇士是不會為了取得勝利而盲目出招,這是一種很愚蠢的行為。他們都需要一顆冷靜的頭腦,洞悉敵人的招數,從而破解對方的攻擊,再找出對方的弱點展開徹底的反擊,這才是你父親會在戰場上做的事情。只單靠一股意氣橫衝直撞,只會令敵人有機可乘,最終一劍刺在你的胸口上。」
當時他深受這番話的啟發,並且很感激對方贈予一把木製的短劍,對他賦予深切的期望。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男人居然會是萊特爾先生,畢竟他當時是偽裝成另一張面孔(1)。更未曾想過,原來他當年陷入垂死的邊緣,萊特爾先生會把他轉化成吸血鬼,藉著這個方式救活他,都是因為那段與他初見的回憶——
我在一八二零年決定離開凱薩姆萊,打算到另一個小鎮開展新的生活。不料在路上遇到被吸血鬼襲擊的你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在殺死那個愚蠢的混蛋後,我馬上檢查你的傷勢。當時的你已經陷入意識昏迷,氣若浮絲,倘若不盡快接受治療,數分鐘後便會投進死神的懷抱。那一刻,我很猶豫到底要不要利用轉化的方式讓你活過來。你還那麼年輕,有許多事情都尚未體驗過,也還沒有機會實現你的理想和抱負,老天不應該就這樣奪走一條脆弱的生命。
而另一方面,是出自於我的私心。自第一次與你相見,我就很欣賞你這個孩子,覺得你膽識過人,小小年紀就已經渴望上戰場與敵人廝殺,把你留在身邊的話,對我必定會有用處。
最後在種種想法的交織下,我決定利用自己的血液救活你,讓你以吸血鬼的身份繼續生存。當初我的想法是,要是我日後有任何需要,都能夠得到你的幫助,不必凡事都要靠自己解決,就像盧西安總會安排跟隨者陪伴在身邊,但我沒有想過,到後來居然會把你當成是孩子一樣照顧和關心。
我實在很抱歉,那個時候要你面對成為吸血鬼的恐懼,也很抱歉我不知道該如何撫平你在喪失雙親後的苦痛。我自小就是一名孤兒,沒有真正感受過愛與關懷的感覺,所以面對你的狀況,我沒有辦法給予最正確的指導,也不懂要如何開解你內心的鬱結。於是在受到獵人追捕的那段期間,我決定帶著你去投靠吉爾伯特一家。他們比我顯得更有人性,相信能夠讓你從過往的悲傷中釋懷,引導你走向正確的道路。
而事實證明,我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我很高興看到你跟雷克斯和卡瑞莎相處得那麼融洽,有他們兩個成為你的朋友,我徹底感到放心,那種心情就像是父親看到自己的孩子從困境中走出來感到欣慰。
很感激這些年以來都有你的相伴,讓我原本孤獨的人生尋回一點歡樂。我希望能透過這封信讓你知道,你永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跟你相處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覺得最快樂的時光。
一字不漏地讀完信中的內容,猛烈的心痛如潮水般快要把傑瑞德給淹沒。他單手摀住嘴巴,拚命地抑制住要哭的衝動,不讓自己在兩位陌生人面前展露出崩潰的情緒。萊特爾先生從來不是感性的人,很少會在他面前袒露真實的感受,可他卻在這封信裡,毫無保留地把心裡的感受全都寫出來。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當年教導他改變作戰模式的人居然會是萊特爾先生。倘若不是謹記著對方的提醒,他的劍術不會有那麼顯著的進步,最後能夠在軍事學院中得到導師的賞識。
一直以來,他未曾思考過萊特爾先生當初為何要把他轉化成吸血鬼,單純認為他是為了要擴大這種生物的數量而這樣做,並沒有想過是因為曾與他相識,不希望就這樣讓他死去。
想到這裡,自責與懊悔瞬間佔據他的心房,胸口像被巨大的鉛球碾壓著一般感到疼痛,昔日的回憶宛如排山倒海似的朝他襲來。
在剛成為吸血鬼那段期間,他不曉得要怎麼適應變得異常敏感的情緒,因此在外頭惹了不少麻煩,最後全靠萊特爾先生替他擺平事件。雖然他沒有頭緒要如何指導他,但總是會願意找方法幫助他,不會讓他獨自面對遇到的困境。
當年親眼看見父母的屍體冷冰冰地躺在自己的眼前,他整個人彷彿被掏空一樣,完全迷失了方向,認為自己就算擁有永恆的生命,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幸好有萊特爾先生當他的支撐點,成為他當時唯一能夠依靠的對象,所以他對萊特爾先生從來都是百分百的信任。就算全世界都在懷疑他,但在還沒查明真相之前,他依然會選擇相信他。
他很痛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在萊特爾先生遇害前清楚這些事情。他是需要早點發現的。他當初是應該要主動了解萊特爾先生的背景和過往,就算他會對他有所保留,也不至於對他的往事一無所知。
該死的是,為什麼他偏偏沒有這樣做?為什麼每次都要在失去以後,他才會發現自己到底錯得有多麼離譜?
不論是他的親生父母,還是萊特爾先生都是為了要保護他,而選擇隱藏事情背後的真相,但他居然連一丁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察覺到。
天殺的,他真是個他媽的蠢蛋!
「你還好嗎?」出聲慰問的是西奧,似乎察覺到他的神情轉為哀慟,於是主動對他釋出關懷之意。
「我沒事。」傑瑞德深吸口氣,努力平復情緒,將那份悲痛暫時壓到內心深處,但語氣始終難掩傷感,「只是跟你們一樣,很想念他。」
「你會知道,那個殺害我們母親和萊特爾先生的混蛋已經死了嗎?」黛西不安地緊蹙眉心,聲音裡透露出明顯的憂慮,彷彿在擔心壞人會隨時找上門來。
「還沒,但我保證距離他的死期已經不遠。」傑瑞德掐緊手上那張薄如蟬翼的信紙,陰冷的聲調顯得冷酷無情,一股滾燙而熾熱的怒火在心頭熊熊燃燒著,令他對盧西安的恨意和殺意頓時沸騰到極點, 「因為我將會取他的狗命,讓他受到應得的報應。」
他發誓,一定會親手宰了這個他媽的王八蛋。如果不是因為他,一切就不會發生,萊特爾先生不會為了要阻止他的計劃而牽涉到結界石的事情當中,到最後更因為要保護這兩個孩子而遭到他的殺害。
像他這種喪心病狂的人渣根本是死有餘辜!
為了萊特爾先生,他是不會讓盧西安的計劃得逞的。他發誓要親手擰下他的頭顱,讓他同樣遭受到那種被殘忍殺害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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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當年有一個吸血鬼獵人的組織來到凱薩姆萊,打算追捕一位逃跑到這個鎮上的吸血鬼。萊特爾曾經有跟他們交過手,擔心會被他們會認出身份。為了避免惹麻煩上身,於是他向巫師購取了魔法草藥,偽裝成另一個人的身份和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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