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辰嘆了一口氣,他想起那個和溫蒂相遇的清晨,似乎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國宴長達三十個日月,那麼他們便只結識了三十個日月,短暫而倉猝,他卻逐漸回憶起她說的南方故事,她到哪兒去了?王國之大,他們會再相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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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正裝的洛辰並沒有佩戴那些一同提供的黃金飾物,他感覺這些浮誇的金屬掛在他身上,顯得他就像玩具一樣,聽說在父親的降臨日,人們會在家裏裝飾一棵小松樹,並且吹響號角,來祝賀從星辰降臨的他清洗大地的邪惡。洛辰可不是那些氏族首領在家中裝飾的松樹,他不能讓他們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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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大殿的時候,依然非常早。從北洛群島送來,描繪着捕鯨故事的地氈被撤去,換成紅色繡上金邊的地氈,洛辰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滿地是血的情景,他的頭有點痛,每逢看到地上的紅色,他的頭就陣痛起來。那些氏族首領都在等他,國宴最後一天的早晨,幾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會維持一整天的決議,他決不能被這點小事援下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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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洛辰來到大殿最高處,在共主之座前坐好,陽光從兩側的拱窗照射而下,彷彿兩排身披金甲的士兵。他咪起眼睛,看見石縫裏還殘留在血跡,在陽光之下表露無遺,他的心在卜卜直跳,但他不能展現出有任何動搖。有些事情在這裏發生了,洛辰記得他當時也在這兒,就坐在共主之座前,俯瞰着一齊發生,但他沒有阻止,他沒有,但他不記得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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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願你降臨日愉快,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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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族首領紛紛上前來鞠躬,親吻他的手。他就坐在那兒,彷彿木頭娃娃一樣,任人戲弄。他們捉起他的手,絲毫不帶尊敬地親吻着,就好像這是例行公事一樣,一個接着一個,完事了之後,就在下方紛紛議論那些他們覺得要緊的事,洛辰全看在眼裏,而且,他能聽見,他能聽見一切,包括大廳裏每個人和另一個人耳邊細訴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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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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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作為共主之座遮擋陽光的窗簾隨風擺動,侍女魚貫而入,端着木盤子和麵包,放在桌子上,震動敲響進食用的銀盤子。高掛在大殿拱頂的氏族旗幟少了四張,布族、比斯格、紅鷹、達克隆……鮮血沾污先王和南泛所建的大殿和城市,但洛辰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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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加冠禮會在躍羚廳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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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羚廳,城堡裏最大的宴會廳。洛辰只到過那兒好幾次,大概兩隻手也能數完,有些他已經記不起來,有時他根本沒有出現。春天與春天之間值得慶祝的事情不多,尤其是他承繼共主之位後這幾年。躍羚廳的名字取自中界山躍動的裂谷大角羚,南泛說牠的神聖和莊嚴,能代表王家威信,但洛辰眼裏,這些動物只是高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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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斯格人承諾的軍隊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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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利.塔巴支持比斯格氏族的派隆擔任族長,當然,他為自己的氏族策劃許久,現在終於可以聯姻之名,名正言順地兼併中界山同為四大氏族的比斯格。作為次子的派隆為了答謝塞利,承諾了一支軍隊,絲毫也不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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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昨晚剛剛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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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個晚上,洛辰的頭又痛起來,他回憶起有副腥紅色的盔甲在和銀光纏鬥,長矛飛落滿地,卻無法動搖鎧甲戰士。唯獨銀色的長刀砍入她的肩膊,破開盔甲,腥紅戰士其中一柄刀掉落地上,但另一柄刀卻割開了銀刀戰士的脖子。溫蒂也在那兒,他們扯著她離開,那個死神,半片碎裂的白色面具,洛辰和她之間的連繫也隨着視野消失不見。溫蒂到哪兒去了?他再也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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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保那個預言無法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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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辰臉上沒有半點神情,但一切他都聽在耳裏,就在其他人親吻他的手背時,塞利.塔巴和幾位效忠於他的氏族首領在交談。他們按耐不住了,最終,一切也要在今天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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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現自己沒有心情吃掉任何東西,這可能是第一次,面對滿桌的佳餚,他連辨認這些食物的心思也沒有,他的腦海一路回憶,一路思考,他何嘗又不是準備好?只不過他一直以來都沒有承認自己心中的想法,說服自己沒必要來到那一步,他其實都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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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洛辰二世,即便不是星辰降生,那又如何?洛辰舔了舔舌頭,彷彿在以幻想為食,父親依靠着無數殺戮才尊定他共主的地位,黃赤荒土的龍,赤紅神殿的紅鷹巨神,還有一路下來,與南方人的戰爭,那麼作為共主之位的承繼者,洛辰也必須讓前方的道路灑滿鮮血,就像那刺繡着金邊的紅地氈,這樣他才夠資格統治這片大地,他要證明,他才是統治者,讓他階梯下的大地都灑滿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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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氏族首領的身影在洛辰面前搖搖晃晃,他感到好煩厭,王國如此混亂,皆因有太多的領袖,太多的話語,太多的意見,他忍受夠了。先王降生的時候,驅除了籠罩這片大地數百年之久的灰燼雨,森林中有毒的霧氣,讓人們再次能享受生存的喜悅,在土地奔跑和繁衍的自由,但獲得自由之後他們如此揮霍,洛辰十二個春天來無數痛苦都源於這些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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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他要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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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這些人又再在他面前爭吵起來。氏族首領一言不合,就想在大廳中拔劍,劍,那黃銅色,闊身短刃的戰劍,洛辰又再頭痛,他記得那把劍,沾滿了血,灑落大殿的石地上,鋒利而迅速,有個物件滾到地上,一直順着那蔚藍色的地氈滾到盡頭,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他記不起來了,頭好痛,他的心也好痛,痛得像要裂開,淚水想湧出來,但他忽然記起塔樓上聽到的聲音說過,命名它,這片大地上再無能夠讓你哭泣的事物,萬民都會朝你敬拜,諸神亦會黯然失色……他不能哭泣,這片大地上已經再也沒有能讓他哭泣的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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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人拔出了劍,互相喝斥,其他人笑而不語,一點也沒有要制止的舉動。眼前沒有神前審判的宣言,只有混亂,塞利老邁的臉在笑,眼角偷偷瞥望向洛辰,看他有何舉動。大概沒有,塞利脖子上的綠鑽石頸鏈不停搖晃,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他在笑,在笑他的無能,在笑他的懦弱和膽怯,許多其他人都一同在笑,笑在爭執的人擺出來的戰鬥姿態就像個小孩……混亂、混亂、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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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撥亂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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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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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坐在共主之座上的洛辰站立起來,他俯瞰着那兩人,提高聲音說。但笑聲覆蓋了他的命令,根本沒人注意到共主已經站立起來,十二個春天大的他,即使站立在階梯上,也只像個孩子,無人在意。於是,他伸手握住座位旁邊的「懼狼」,出乎意料,劍柄上的護手異常溫暖,溫暖得就像某人巨大的掌心,他努力回想,那是父親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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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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懼狼拔地而前,石屑四濺,這柄寬闊而巨大的定國神劍就像沉睡於山中的巨龍一樣甦醒過來,尾巴朝空中劃出半圓,直指大殿之中所有人。那沈實而暗啞的鐵塊沒經過任何打磨,只有劍鋒和上面開的三道深槽映照着透進大殿的陽光,發出絲絲銀光。這柄巨劍在洛辰手中恍似不再有重量,他用右手持劍,就像昔日他的父親聳立於大殿之中,絲毫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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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氏族首領都愣在原地,包括即將要舉劍雙向的兩人,他們忘記放下手中的劍,都回頭看着共主之座,不,並非那塊不起眼的木頭,而是舉起懼狼的洛辰。他們的眼神由震驚,化為畏懼,彷彿不敢相信眼前十二個春天的小孩可以舉起如此一柄巨劍,那是父親的劍,他殺死龍的武器。再無凡人可以挑戰龍,但在他們面前站立的就是能夠屠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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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利.塔巴的臉上不再展現出微笑,洛辰發現平日在他眼神裏的輕藐已經不見,取而代之那是謹慎、懷疑、一絲絲的恐懼,以及殺意。接着,他便單膝跪倒在地,恭敬而謙卑,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動作,所有人都跪了下來,沒人再敢抬起頭,雙眼不屑地看着他,讓他恨不得把那些人的眼睛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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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辰看着眾人頭蓋上一圈圈的髮旋子,他終於露出長久以來第一次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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