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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孩子，你將作為騎士，沐浴在十二神的榮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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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殿中的修士，嗓音慈悲而莊嚴，似在誦唸詩句。海德蘭被聖油燃燒的氣味弄得鼻頭一癢，此刻他卻知道要忍住不打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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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黑鋼半胸甲的年輕貴族略一皺眉，但還是在父親的注視下走上十二步階梯，半跪於葛斯堯的戰神主教面前。膝蓋上的盔甲發出接口磨擦聲，殿中兀然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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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是位禿頭老人，卻不失壯健。每位戰神殿的修士都曾為武僧，白麻布衣外袒露雙臂，作為位高權重的戰神主教也不例外，即使被典禮用的厚袍和絲綢遮掩，仍能看出他飽經歷練的體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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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蘭還是男侍時，曾領受主教的指點，現在站於聖殿階梯上的他，當年亦只是位教長，舉止溫文端莊，用起劍來卻比久經沙場的騎士還要凌厲；若要說世上有誰的劍術能讓海德蘭佩服，也就只有四屆競技大賽的冠軍「北極星」布萊克，和葛斯堯戰神主教坦能．路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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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膊上的積雪融化成水，羊脂蠟燭使周遭溫暖得像春天，海德蘭選了個靠後的位置站着；這裏更容易能分辨出每位來賓的身份和地位，軍職騎士和邊境封臣以戎裝為榮，肩膊沒有沾濕的人大概乘坐馬車，還有臃腫的絲綢寬肩和水袖……饒了他罷，海德蘭情願穿着鎖子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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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殿後方是他的位置，和領主衛隊、男侍和私生子待在一起。海德蘭身份低微，他從不否認，只是運氣好。這裏才是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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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集在戰神聖殿觀賞儀式的貴族很多，包括亞可領的主要封臣、騎士和他們的夫人。海德蘭雖然作為領主心腹，但卻不在貴族之列，他可不想忽然出現在眾人眼前，驚動這些神經敏感的大爺小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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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蘭大人遲到了？真是奇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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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他怎麼避，有些事情就是躲不過——一位沒什麼名氣的騎士在旁和他搭話。但海德蘭素來不擅長記閑人的名字，村莊騎士來到葛斯堯，不是要求仲裁，就是想向領主貸款，他也懶得費心思在他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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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斯堯周圍的村莊，有多達四百位封地騎士，還沒算上附屬家族和其他封臣，大概任誰也不可能記得那麼多名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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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路上有些事情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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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蘭保持禮貌，平淡地回答。即使鄉村騎士，也是封地貴族。他知道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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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又是湯姆罷？哈哈，不怪你，那小子可是給自己闖出名堂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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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的聲線刻意壓低，顯然他知道在領主兒子——湯姆．亞可的受封典禮上說閑話，會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海德蘭卻感覺奇怪，他是領主的參謀，村莊騎士怎會有如此自信和他說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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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登家果然是沒有來，我又贏了十五個銀餅。」騎士笑嘻嘻地說。海德蘭稍微正眼打量他，此人身形並不突出，臉上是略修剪過的鬍鬚渣，大約三十歲年紀，身上的白鐵胸甲佈滿刮痕，似是用錯了打磨方法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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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第一次了。」海德蘭並不感意外。雖然作為亞可領的附庸，但凱登家族已經沉寂很久，甚至連湯姆的成年禮他們也沒有露面。在外盛傳兩家不和，但事實別有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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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我的姐姐被人活活氣死，我也不會出席外甥的成年禮。」騎士見他回應，似是膽子壯了，輕佻地說：「我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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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議你謹言慎行。」海德蘭意味深長地瞪了他一眼，要是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作為參謀的他可能需要拔劍捍衛領主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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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亞可的母親，正是凱登現任家主的姐姐瑟絲。若果有人打算發表污辱領主夫人的言論，海德蘭當然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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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罷，我收回這句話。」騎士笑了笑，攤手道：「外面的都是市井謠言，不能盡信，葛斯堯上下大概沒有人比海德蘭大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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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他當然清楚。兩家聯姻，關係非比尋常，但傷痛亦因此更難化解。自從瑟絲．凱登意外去世，封地盛傳許多謠言，包括瑟絲其實是被湯姆活活氣死，又或者忍受不了領主近乎偏執的謹慎，才一時想不開。無論如何，恐怕只有最嚴重的事件才能讓兩家同時出現，例如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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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海德蘭很懷疑這一天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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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白就好。」海德蘭點頭，不打算繼續理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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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穩賺不賠的賭局，玩兩手也不錯罷？」騎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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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有這種事，我也去買一兩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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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蘭附和他，但心裏卻是在想別的事情。最近凱登家族封地亞戈，出現聳人聽聞的異教徒，教唆上百人服藥自盡。兩座城市相距不遠，海德蘭擔憂城中的衛隊是否足夠維持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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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主教將聖油抹在湯姆．亞可的前額。海德蘭能想像他肯定一臉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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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將捍衛王者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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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念誦，指向面前最崇高的雕像——王座上手持圓球的「王者」；縱使在戰神聖殿，諸神皆不能僭越王者，祂是十二神中的至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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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捍衛王者的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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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眾人跟隨着唸，男人和女人，還有海德蘭。他不清楚湯姆有否跟着背誦誓言，但若是平常，他大概在裝模作樣，口中說着其他狗屁。事實上湯姆從沒背誦過騎士誓言，好幾次海德蘭要他準備，他都只懂咒罵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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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的話音剛落，身邊的村莊騎士卻像回應一樣冷笑着說：「咱們半神王最想聽到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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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守生命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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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遙站在聽不到褻瀆的地方，指向仁慈的女神。祂是眾生之母，各地都有信奉生命的修會。修會為傷者和病者治療以換取捐款，也是孤兒寡婦的庇護所。她們不願參與凡世的紛爭，但在教庭的話語權卻與日俱增，海德蘭從來不敢怠慢修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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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守生命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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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跟隨着唸。海德蘭不難看見有女士舉起生命護符，用以祈求子嗣。生命是母神，向祂求子的人向來絡繹不絕。然而海德蘭想到的卻是湯姆年幼喪母，他大概不會對生命有何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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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騎士殺人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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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騎士卻選擇此時加插一句。海德蘭略一皺眉，此人若非不懂察看時勢，就是刻意過來噁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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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悉死神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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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詩人和獵者的死神沉默寡言。恰好狠狠給旁邊的騎士當頭棒喝，祂的沉默代表要懂得審時度勢，隨便開口就要吃虧。海德蘭瞥了他一眼，卻見他神情輕藐，遙望被斗篷覆蓋，不見面孔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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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當然沉默。」他冷不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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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蘭強忍着沒有發作。他知道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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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太陽的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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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又唸，指向俊俏的青年。聽說諸神之中太陽神最為年輕，祂是火焰、光與戰車之神，也是農業神。偏偏世上最不受祂恩寵的地方，就是北洋大陸，一年霜雪一年夏，極北之地甚至被稱為永夜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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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鬼東西，無論你守不守護，它都仍然在那裏。」騎士道。海德蘭首次不認同鄉下騎士所說的話，北洋的冬季，哪能看見什麼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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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悟月神的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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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指向站在太陽神旁邊的雙生女神。姊妹兩共同事奉一位丈夫，但祂們性格迥異，一位掌管理智與辯論，一位精於藝術而且熱情如火。不過海德蘭只是從神話故事中得知這些事，到底諸神是不是真的在天上注視着他？他有時很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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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得着就好。」騎士打了個呵欠。海德蘭發現自己內心頗認同騎士的話，只不過他的意見發表得不合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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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還有好幾位神，鄉村騎士彷彿無神論者，囉嗦地反駁主教的說話和誓言。真奇怪，海德蘭還以為鄉下之人更加虔誠，事實卻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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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你獲得智者的睿智和戰神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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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以此作結。勇氣與智慧任誰都想兼得，但世人大多只能得其一，更多時是兩者都沒有。海德蘭暗自祈禱，他也想得到足夠的智慧來解決領地問題，而不是看着領主萊恩．亞可日漸消沉，擔憂着虛無飄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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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因為不夠，所以才需要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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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騎士的說話狠狠地把海德蘭從祈禱之中扯回現實。他說得沒錯，海德蘭完全無法否認，他才是那個軟弱得被當頭棒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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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宣布你成為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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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提聲道。亞可大人拔出配劍「寧靜海」，將波浪紋長劍搭於兒子的肩膊上，點了左肩，再點右肩，接着是頭。不知為何，即使相隔甚遠，海德蘭還是能看到湯姆彷彿全身顫抖，接着在修士攙扶下，略為不穩地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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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這小子是你鍛練出來的罷？」騎士嘲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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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蘭不敢正眼望向身邊的騎士。他彷彿一面過於誠實的鏡子，而海德蘭就像個傻子，他恨不得馬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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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打擾了，修士們想和你討論你的慷慨捐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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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以純白麻布覆蓋身體，戴上兜帽的武僧靠近到海德蘭耳邊道；他彷彿鬆了一口氣，也許諸神還是關照他的？也許只是他運氣好。無論如何，他終於不用站在真相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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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失陪了。」海德蘭低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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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以後我們還會有機會見面。」騎士饒有興味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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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了我罷，海德蘭心中暗嘆一口氣，緩步離開，他要關注的事情太多，可不能讓一個無神論者打擾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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