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舊夢卷》 - 《第一佰五十五回、千言萬語口難開》

《第一佰五十五回、千言萬語口難開》─韶華篇第十章

　　帥帳內氣氛有些詭譎，唐蝶語有些話想說，但如今這些事，如何都輪不到他開口，更別說作主了。

　　靜默片晌，藍逸塵淺淺一嘆，道：「玄機，不知你對他倆的去向有何高見？」

　　陸玄機沉吟片刻，語重心長地道：「我覺得，靜虛會去在水一方。」

　　「哦？」

　　藍逸情挑了挑眉，望了眼帳門，喊道：「浩清，進來！」

　　倆後輩愣了愣，齊齊回首，不過一會兒，帳門掀起，是外頭的藍家小公子，神情格外凝重。

　　藍烝作揖，步至案旁，不發一語坐下了。

　　藍逸情將目光落於陸家宗主面上，道：「玄機，英雄所見略同。你說說靜虛會去在水一方的理由吧。」

　　陸玄機怔了怔，瞥了眼藍烝，發現他神色又沉凝了幾分，未及多想，道：「在水一方屬我華山陸氏私人地界，又於雲門之內。雖說雲門定當不會庇護他們，但盈盈一水間並非可擅闖搗亂之處，即便雲門不插手，只要待在境內，亦是多一層保護。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在水一方的結界，靜虛可自由掌控。」

　　藍逸塵緩緩點頭，道：「在水一方的結界，能否防得住你？」

　　陸玄機搖頭道：「無論如何，防不住我。不過，只要靜虛願意，我也沒法輕鬆出入，得略施靈力。他在這方面的造詣比我還上手，尤其是禁制類的道法。」

　　藍烝的神情怔了怔，似乎是挺訝異的。確實，他一直以為陸玄機樣樣精通，除了自家倆兄長，無人能比，看來陸家二子於天下人而言是更上一層，於彼此而言卻是各有所長。

　　藍逸情道：「方才說得不錯，雲門雖不庇護，卻也是最強的屏障，加上在水一方，則是雙重保障。過兩天，他們在雲門的消息應該就會傳遍天下了，到時候有勞你了，玄機。」

　　陸玄機屏氣凝神，正襟危坐，慎重應諾。

　　藍逸情瞥向唐蝶語，道：「唐宗主，有話請講。」

　　唐蝶語木然，陸玄機也怔怔瞅了過去。

　　發現所有人都盯著自己，唐蝶語抿了抿唇，瞥了眼身旁的碧綠白裳，又將目光落於藍逸情面上，道：「晚輩想問，是否能幫上忙？」

　　然後，雙仙的目光落到了陸玄機面上。他又怔了怔，將所有人看了一遍，最後仍是回到了唐蝶語那兒，明明目上綁著白布，他還是能從唐家友人臉上看出情緒。

　　陸玄機心裡暖暖的，淺淺笑道：「阿蝶，多謝。你我皆為兄長，如今阿言怕是最需要你的陪伴，你便不要勞心我的事了，連帶著我的心意，好好陪著阿言吧。」

　　唐蝶語咬了咬下唇，從低垂的眉尾可見他之憂悵，但他也只是點點頭，道：「嗯，好。我陸良唐門，不牽涉陸靜虛與聶成華二人之事。」

　　陸玄機笑意加深了幾分，右手抬了一抬，頓了一頓，又默默放下了，道：「過兩天屍體整理得差不多了，唐家就準備回去吧，還得忙春祭的事呢。今次我便也不參加了，定當送上厚禮賠罪。」

　　唐蝶語高興不起來，哪一句話都一樣。上上回春祭，逢問道避嫌；上回春祭，逢聶成華失蹤、天下情勢緊張、初任宗主；這回春祭，是不願拖累唐家。

　　他永遠不會忘記陸玄機第一次參加唐門春季，是他倆問道那年，陸玄機還以為他不只有個弟弟，又有個妹妹呢。那年他倆無身負重任，就是一般的世家公子，二人關係亦是單純的好友，如今回看，卻是奢望。

　　他從不求進，而今關係複雜幾層，反倒是退了。

　　他心裡很多話想說，但眼下說不出口，他暫且也只能道一聲：「好。」

　　藍烝始終盯著陸玄機，眉目間染滿複雜的思緒，來了這崑崙山後，陸玄機不喊他「藍公子」了，改喊他「浩清」了，這是問過他的，藍烝確實也同意了。

　　可他沒有多了一個兄長的感覺，誰讓他兩個兄長都不及陸玄機那般溫柔。最令他費解的，正是陸玄機的「溫柔」。華山陸氏的人都是那個樣子嗎？顯然不是的。與其說陸靜虛像別人家的孩子，倒不如說陸玄機更似。

　　江湖上對陸家前任宗主的傳聞幾乎沒有，閉關的頻率與前任白家宗主不相上下，不置可否的是，兩者確為高手，可惜難敵劍尊。

　　要說陸家之前的掌權者，那定是陸仁漫與陸仁安了，一武一文，定是親授倆姪兒，那為何能教養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公子，藍烝始終沒能想透。雖然，在認識清竹公與唐言軒之後，他便不是那麼在意了。

　　有一件事藍烝能肯定，那便是他越看陸靜虛越不順眼了。

　　之後，雙仙外三人離開了帥帳，藍烝還是乖乖守門，卻見倆宗主遲遲未走，便道：「二位還有事？」

　　陸玄機沉了一口氣，道：「浩清，有事一問。」

　　藍烝古怪一臉，道：「玄機大哥請講。」

　　陸玄機道：「我想問，陵川藍氏、你，是否真與聶成華再無瓜葛？」

　　藍烝登時大驚，錯愕一臉，他見陸玄機神色深凝，特別認真，不由自主升起一股莫名的怨怒，握拳咬牙，撇開視線，低緩沉聲道：「……是。」

　　陸玄機知他心不有甘，亦是無奈，道：「那此事便完全交由我處置，可以嗎？」

　　藍烝霎時抬眸，怔怔片刻，怒已消，怨長留，頷首道：「……好，有勞玄機大哥。」

　　頓了頓，他眉目間閃過一抹憂悲，急急又道：「玄機大哥，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會怎麼做？」

　　幸好他問了。陸玄機心內登時有些欣慰，莞爾道：「我會盡量與百家周旋，但肯定撐不了多久的，我也只能盡量勸說舍弟了。可能必要時，還得請雲中君出馬。」

　　藍烝驚道：「雲中君？雲門會插手的嗎？」

　　陸玄機搖搖頭道：「並非如此。在水一方位於雲門地界之內，倘若百家不顧規矩，侵擾雲門，定會以各種理由要求雲門交人，如此一來，若舍弟仍是不從，雲中君不可能坐視不管。」

　　藍烝道：「那……雲中君是不會對百家坐視不管，還是對聶成華他們……」

　　陸玄機嘆道：「目前能想出來百家會用的理由，多半便是雲門以公平公正為大義，雖與我華山陸氏交好，卻也不曾有所偏袒，如今若袒護聶公子他們，是於清譽有損。還有再過兩年，又是問道之期了，若雲門不公，如何叫天下信服？浩清，聰穎如你，應能明白雲門立場。」

　　藍烝抽了長長一口氣，幡然醒悟，不禁肅然起敬，雖不願承認，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飲恨點頭，道：「是，晚輩明白。玄機大哥，那你、你打算對聶成華如何？」

　　陸玄機道：「我如何也不會對他下殺手的，只是這神州暫時不能容他。」

　　藍烝愕然：「是要他回妖界的意思？」

　　陸玄機道：「換個準確的說法，應是流放。不只是他必須消失在眾人視線，就連靜虛也是。舍弟倒是好說，閉關幾年避避風頭吧。」

　　「流放……」

　　藍烝愣愣咕噥，流放之意，便是遭天下所唾，為天下不容，過街耗子，人人喊打，可悲至極。但他不認為聶成華會就此怨天尤人，指不定還會鼓舞歡欣。只是，倘若聶成華真去了妖界，他還有可能，再見到他嗎？還能嗎？

　　他越來越怨了，陸靜虛仍是華山陸氏的小公子，但聶成華，左右都不是陵川藍氏的人了，連家僕都不是！

　　他知道自己不過在遷怒陸靜虛，源頭追溯起來，必然是風家、是風棋，甚至是風仲羲。但那些人都死了，聶成華卻越走越遠了。

　　然而，他能殺風家的人，卻動不了陸家的人，沒有理由，更沒有必要。

　　之後，陸玄機與唐蝶語離開了。藍烝仰頭望天，天光甚明，卻照不進他的心裡，他忽然感覺有些冷，下意識縮了縮雙肩。

　　＊

　　唐蝶語隨陸玄機回帳，守在外頭的是何簡，他是來避風頭的，全陸家的人都知道他與自家二公子走得還算近，至少比尋常門生近多了，如今二公子「出事」了，所有人都巴著他問，他不堪其擾，只好來求助大公子，不，求助宗主了。陸玄機見他可憐，便讓他守帳子了。

　　何簡見二人回來，淚眼巴巴地拱手作揖，禁聲道：「宗主，方才不知哪家家主來，氣勢洶洶的，幸虧您不在！原本他還不走，幸虧金公子解圍！」

　　聽完他打的小報告，陸玄機訝然：「咦？冠玉公子來了？」

　　何簡道：「是啊是啊，屬下請他進帳內了，不知合適嗎？」

　　陸玄機點點頭道：「如此就好。」

　　何簡鬆了口氣，掀開了帳門。

　　帳內，背門而坐的金冠玉瞥見自家侍衛有所動作，一個回頭，見兩道身姿堪堪行入，便起身招呼。

　　陸玄機淺淺笑道：「冠玉公子，這麼快回來？」

　　金冠玉道：「是啊，處理完風夕的屍身便回來了。」

　　陸玄機道：「知道你心繫那兩人的事兒，坐吧，正好有事與你說。」

　　金冠玉道是，待倆宗主於對端入坐，他才悠悠坐下。

　　陸玄機與唐蝶語互視一眼，眼神交會，達成共識，二人齊齊看向金家公子，唐蝶語道：「金公子，不知燈火闌珊處情況如何？」

　　金冠玉尋思一剎，意識到唐蝶語問得隱誨，他面帶歉意，道：「燈火闌珊處無異，金某並未見到唐公子，實在抱歉。不過聽聞我離開前，唐公子都與白宗主在一塊的。」

　　陸玄機掩嘴噗嗤一聲。唐蝶語怔怔片刻，笑道：「多謝金公子。」

　　金冠玉笑了笑，看向碧綠白裳，道：「不知玄機大哥有何事要說？」

　　陸玄機順了順氣，將聶芳與陸寧的事兒重新說了個遍，方才與雙仙的討論也老實交代了。

　　金冠玉屈指抵著下顎，尋思半晌，撤手抬面道：「不知金某有否猜錯，陸公子並非世家傳人，立場相對開放，這才是雙仙前輩託他的主因？」

　　雖說唐言軒也非世家傳人，但唐蝶語本就有讓位意願，就看唐言軒本人如何了。又因唐言軒與聶芳毫無交情、唐門不落中原俗流之故，並不合適。

　　陸玄機點頭道：「所言無誤，冠玉公子果真聰慧過人，想得這般快速。其實我是想徵詢金家的立場，不知冠玉公子是否方便？」

　　金冠玉輕輕「啊」了一聲，隨後笑道：「原來如此。此事與金家並無相關，一切依玄機大哥裁奪。若有任何需要，金某定當鼎力相助。」

　　陸玄機道：「多謝冠玉公子。」

　　金冠玉擺擺手道：「玄機大哥莫要言謝。」

　　陸玄機心中一疑，決定探探，道：「那冠玉公子以為應當如何？」

　　金冠玉一臉訕訕，失笑道：「被玄機大哥看穿了，那恕金某直言了。我與藍公子為同期，雖金家與陸家並無太多牽扯，但金某認為，對一個人的稱呼並不與家族相關。」

　　唐蝶語滿心疑惑，沒聽明白，但金冠玉就說這些了。

　　陸玄機倒是很快理解，忍俊不禁，道：「一直沒機會問你呢。冠玉，我能這麼喊你嗎？」

　　唐蝶語吃驚地看向身旁那人，敢情是這個意思！難怪提到藍公子！

　　金冠玉拱手道：「玄機大哥請隨意叫喚。」

　　二人笑面對笑面，看得唐蝶語最後也沒忍住，直說他倆有趣。

　　＊

　　當晚，在水一方，亥時一到，陸寧要睡了，當然聶芳也被逼著去睡了。

　　聶芳巴著陸寧說要參觀內寢，陸寧打死不讓──反正聶芳也打不死他。

　　在水一方氣候溫潤，倒用不上厚被，陸寧也不知從哪取了一條小毯，放在了前堂裡側的小榻上。

　　微燈一盞，點在榻子邊，與洞簫置在一塊，那藍色髮帶已經繫在了洞簫上頭，還有已經洗淨的手帕。陸寧怕他不安分，非得站在一邊看他躺好了才打算走。

　　聶芳坐在榻上，攤攤手道：「瞧瞧你的待客之道！這榻子你自己躺上去了，都得頭腳頂邊！我就矮你一些些，就一些些！那我躺上去了，也不能怎麼動作，再說了，左翻一圈就能撞牆，右翻一圈便能滾地，你讓我怎麼睡嘛？不然當初我為何夜半溜啦？」

　　他說的話陸寧其實沒認真在聽，當即道：「你別亂動就行。」

　　聶芳愕然，崩潰大叫：「我就是會動啊！你睡覺不會動的嗎？」

　　陸寧瞇了瞇眼，道：「不會。」

　　「……」

　　聶芳真想咬斷自己的舌頭，他不問的話，陸寧指不定不會自己說。眼下也來不及了，只好勉為其難了，他道：「咳嗯，那這樣吧，我就睡這一晚讓你瞧瞧。」

　　陸寧道：「瞧瞧你的睡姿有多糟糕？」

　　「噗……」

　　聶芳更想咬斷自己的舌頭了，他沒好氣地搧了搧手，一個翻身躺上了榻子，毯子信手覆在身上，哼聲瞅向板壁，悶悶道：「你走吧，晚安。」

　　陸寧抬袖輕揮，滅去燭光，道：「晚安。」

　　說畢，逕自行向內門。

　　門啟門闔，聶芳衝著那門吐了吐舌，咕噥罵道：「王八！」

　　他真後悔順了陸寧的意來這在水一方，如此他可連隅卯都喊不來了啊！

　　如今只能祈禱一個人來救他了，那便是陸玄機了。他出不去，陸玄機總進得來吧？總不會任著陸寧這般糊塗吧？

　　其實到底是救他還是將他置於死地，聶芳現在也說不好了。

　　他當然不想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沒了，他還有好多事沒做，還得與好多人道歉，劍尊還沒能安息，小哥哥還沒尋到，後事也還沒交代完。

　　無名劍乾脆就送給芊涵吧，九重簫索性送給陸寧吧，萬妖圖得還給隅卯，這萬妖圖已經解封，尋常人碰不得，決不能落入他人手裡。

　　還有一雙劍尊，他雖答應了倆師兄要交還，可他原想試著勸勸，看能不能讓他找出讓一雙劍尊安息的辦法，屍體久久未腐，甚至只像睡著一般，等於魂魄無法歸回天地，這都兩百年了，該多可憐啊？

　　他如何也是個妖師，隅卯說的，妖師的本質與魂師並無區別，不過所行之事相悖，終究殊途同歸、目標一致，但他應該也能做到的。再不然，讓陸寧與他一起想想法子，總會有辦法的吧？

　　聶芳摸了摸兜內的萬妖圖，一直藏著確實不大舒服，但也無可奈何。他不由自主嘆了一大口氣，覺得自己想多了，眼下被關在這兒，多思無益，不如想想該如何勸服陸寧。

　　可以的話，他真不想使用暴力啊。當然，他能使的也只有鬼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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