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舊夢卷》 - 《第五十九回、登高踏雪尋梅去》

《第五十九回、登高踏雪尋梅去》─春休篇第九章

　　來到燈火闌珊處的第二十五天，隔日便要提早回盈盈一水間去，這是燈火闌珊處地牢的最後一日了。

　　畢竟是最後一日，未來也不知會不會再來──雖說聶芳是不想再來的。他提了一個請求，特別簡單的請求──

　　進山裡。就他自己。

　　樹下蔭處，一眾公子齊齊驚愕，尤其是藍烝，他隱約知道聶芳為何想進山裡。

　　陸家所在的華山，不過就是個統稱，周圍有大大小小幾十座山，全屬陸家的地界，但其實，就連陸家人也不常進山林裡。他們認為，住地夠用即可，山中有物有靈，自生自滅，天道常理，他們不該干涉，亦沒有干涉的理由。

　　不過，離燈火闌珊處最近的那座山，陸家內部簡稱後山，實名「藏情」，算是陸家人平常還算會去的。地勢不高不矮，山頂又被稱為聖地，終年積雪，最高處有一崖，平台不算太大，就生著一株梅樹。

　　傳說那株梅樹由陸家定立基業就在那兒，也因此陸家家花才會是梅花。那踏雪尋梅靜靜開在那兒，新任宗主還得去拜上一拜。

　　但聶芳不是為了去看梅樹的，他就想去山腰轉轉，至於理由？就是喜歡山裡罷了。

　　一眾外姓世家公子的目光全落在了陸寧臉上，他仍是那般面無表情，靜默了許久，最後他終於點頭，道：「可。」

　　驚訝之人仍是驚訝，聶芳正打算歡呼，陸寧卻又補上一句：「必須我跟著。」

　　這麼麻煩？

　　聶芳的歡呼一下吞回了肚子裡，他嘆了嘆道：「別勉強你自己了吧？真要有個陸家人帶著……何簡就不錯！」

　　陸寧道：「他前日製藥放錯一材料，現在正在抄藥書。」

　　「……」

　　聶芳一臉錯愕，看了看其他人，發現他們都一臉「我幫不了你」的眼神。他深深抽了一口氣，又狠狠吐出，道：「行吧，那就……有勞疏影公子了。」

　　白陌桑立即舉手道：「那我們呢？」

　　陸寧緩緩起身，道：「隨意。」

　　眾少年紛紛驚愣，他們老覺得陸寧哪裡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聶芳老覺得有陰謀的味道，不過為了去山裡逛逛，也只好忍了。

　　之後就分道揚鑣了。留下的三名公子，很不要臉地跑去找了陸玄機。陸玄機知道自家弟弟帶聶芳進山，竟感到特別意外。他說，陸寧從不答應帶人進山的。聽得三名公子又是驚詫不已。

　　另外一邊。從燈火闌珊處所謂的第三條路走到中偏上層，會有一條小徑通往藏情山的山腰。兩側與山門行路後半類同，都是山壁，上頭也都貼有符籙，不過天亮，符籙就毫無動靜。

　　這倒是不消爬階了，但地勢也不算平穩，一下高一下低，一下左彎一下右拐的，視線能及的最遠處，至多就是十步距離。

　　聶芳問為何不能御劍。陸寧答燈火闌珊處非緊急情況都不可御劍。聶芳問內急算不算緊急情況。陸寧沒搭理他。

　　好不容易竄出了小徑，眼前景色就是很正常的山林，不過卻有一股舒心平和的氛圍。

　　聶芳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喃喃道：「藏情、藏情……」

　　定了一定，喊道：「陸寧！我只想到長青，這藏情的名兒還有啥含意不？」

　　陸寧瞥眼過去，淡淡道：「起這個名字的人，於此山與伴侶互訴終生。」

　　「啊？」

　　聶芳愣了愣，陸寧說得也太簡短了些。他尋思片刻，恍然驚道：「啊！原來是金山藏嬌啊！看來你祖輩還是挺解風情的嘛！」

　　陸寧沉默片刻，道：「你自便吧，我跟著。」

　　聶芳一驚，重複在腦兒裡確認了三次，陸寧說的真是你自便吧！

　　他由驚轉喜，立刻跨出兩大步子，正要繼續跑下去時，忽然怔住了腳，臉色難看地回頭望了陸寧一眼，心道：「不可疾行對吧……幸好我反應快！」

　　他收攏兩腿，故作正經地咳了兩聲，兩手搭在腰後，悠悠而行。走了幾步，發現後邊一點兒腳步聲也沒有，便回頭看去，不看還好，一看嚇得花容失色，罵道：「陸靜虛！你走路沒聲音啊！你是鬼嗎？」

　　陸寧只是看著他，沒有答話。可聶芳卻覺得那股與平時毫無不同的眼神，此刻正在說著：很奇怪嗎？

　　確實是不奇怪。

　　聶芳鬆了鬆氣，又繼續漫無目的地前行。他壓根沒來過這兒，也壓根不知道路，所以也沒記著自己往哪個方向來的，反正有個陸二公子跟著！

　　看來看去的景色其實差不多的。聶芳停在一樹蔭下，道：「陸寧，我就問問，沒別的意思。其實我挺喜歡梅花的，藍家也有栽幾株的，可是就普普通通，沒啥特別。聽說這山頂那株踏雪尋梅可生了千年之久，那我就問問啊，就問問！它是不是長得特別大特別壯觀？」

　　問問，就是問問，他真的沒想去看的！

　　陸寧沉默的時間比平時還長，正當聶芳以為他是不會開口之時，他卻淡淡道：「你想看的話，並非不能帶你上去。」

　　「……哈？」

　　聶芳錯愕一臉，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他瞅著陸寧一臉冷漠凜然、端莊嚴肅，完全不像在開玩笑──陸靜虛真的開過玩笑嗎？

　　「你你你你……你說什麼？」

　　他指著陸寧的鼻子，還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陸寧淺淺一嘆，張口道：「我說你──」

　　才脫口三字，聶芳立即截話道：「等一下！」

　　陸寧啞口，又恢復那冰山冷面。聶芳順了順氣，難得露出正義凜然的表情，道：「其實我真的就是問問，沒有那個意思的。玄機大哥雖然讓你照顧我們，但你真的不必如此勉強自己。就算我平時那樣輕浮隨便，但你這樣，我實在……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陸寧眨了眨眸，心想原來他也知道自己輕浮隨便。靜默須臾，道：「所以你想不想去？」

　　聶芳怔了一怔，他直覺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也沒多想，便點頭道：「想！」

　　陸寧點了點頭，朝著右前方邁開步子，道：「走。」

　　「……」

　　聶芳愣愣地跟了上去，其實他還想問，走得到嗎？

　　結果不如聶芳所想，陸寧不過走到一處較為開闊的空地，便抽出佩劍，道：「御劍。」

　　聶芳除了傻住還是傻住，雖說今天是帶了劍的。不，莫非陸寧就是看他帶了劍，才說能去看梅樹的？

　　他已經無法思考那麼多，只是依言抽出佩劍，隨著陸寧驅動靈力，御劍乘風而去。希望不會被燈火闌珊處那些人看到！

　　也不知御劍了多久，總之聶芳是差點打了瞌睡，直到進入白茫茫的雪地，他才被寒風抖擻了精神。

　　又朝上飛了不知多遠距離，收劍時他特地看了一眼燈火闌珊處的位置，小的像螞蟻。

　　踩上雪地後，聶芳雙手抱肩，十分不爭氣地打了個噴嚏。他看陸寧還是那副挺拔的英姿，他忽然想到下蓬萊雲城解屍瘴那時，陸寧說不覺得熱。難道也不覺得冷？

　　聶芳都不知道是自己有問題，還是陸寧有問題了。

　　陸寧也沒搭理他，逕自而去。聶芳搓著雙臂，快速跟了上去，實在冷到不行，他忍不住捏住了陸寧的衣袖。

　　陸寧猛然止步，淡淡回頭看去，道：「何事？」

　　聶芳牙關打顫，道：「冷……冷啊！我不想去了……」

　　陸寧道：「再往上三里路就到了。」

　　原本還是兩根指頭捏著，聶芳這下直接一掌握住陸寧的胳膊，連連搖頭道：「不走不走！我只下不上！」

　　陸寧皺了皺眉，另一手抓住聶芳的手腕，沉聲道：「放開。」

　　聶芳還是奮力搖著頭，道：「不放！」

　　陸寧雙眉蹙得更緊了些，他一個發力，直接將聶芳的手扯掉。隨後他取下佩劍，然後脫了外衣。

　　聶芳看傻了，愣愣道：「你你你你幹嘛呢！」

　　陸寧眨眼便將外衣褪去，就剩一身單薄的襯衣，他左持佩劍，右抱外袍遞了過去，道：「你不是冷嗎？」

　　聶芳大驚，看著陸寧這一身慘白，想起了頭一回夜闖在水一方的情景，怔怔道：「你、你不冷？」

　　他都嚇得忘記自己冷了。

　　陸寧搖搖頭，又抖了一抖躺胳膊上的外衣，道：「不會冷。」

　　聶芳又驚得倒抽一大口氣，他發覺陸寧話有玄機，不是他哥的玄機。陸寧說的是「不會冷」而非「不冷」，那就代表了，陸寧不是眼下不覺得冷，而是壓根感覺不到冷？

　　他很快又想到了自家大師兄和二師兄，那內功心法練得爐火純青，壓根不畏酷熱嚴寒。聶芳神色驚恐地看著陸寧。

　　──他的修為究竟到了何種境界？

　　聶芳愣愣地接過碧春白裳，還有著陸寧的體溫，他立刻將自己裹得嚴實，雖說還是會冷，但至少不會冷得牙關打顫了。

　　陸寧見他完妥，便邁開步子向上而去。

　　聶芳緊隨其後，他發現這路意外好走。他倒是沒想過要問為何要提早收劍，這山頂可是陸家的聖地，尊重唄。

　　越往上走風越冷，他多想貼著陸寧啊！可他自然清楚，陸寧作為陸家規訓典範中的典範，抓抓手腕就是最親密的接觸了！

　　再想想陸玄機，與唐蝶語那般交好，可就他看到的互動，連手指都不會碰到。唯一「打破成規」的，就是那唐小三了，敢大剌剌撲向陸家人的，也沒誰了。

　　想著想著，都忘了皮冷；走著走著，就到了盡頭。

　　陸寧止了腳步，道：「到了。」

　　聶芳霎時回過神，抬眸望去，為之大驚，道：「──好、大、的、樹！」

　　在前方的山崖邊，佇立一株巨大的梅樹，樹幹粗得五個人都不知道能不能圍住，幾條粗壯的底根破土而出，能長在這種崖邊簡直奇蹟。可高枝雖然錯綜複雜，卻花葉寥寥。

　　聶芳驚呼完便邁腿跑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踩在滑溜溜的樹根上，一邊抬頭看著枝葉。確實是梅花沒錯。

　　陸寧緩緩走了過去，道：「注意腳下。」

　　聶芳心不在焉的「喔喔」兩聲，一手捉襟，一手扶幹，貼著梅樹繞了個圈，他靠在裡邊一側，笑道：「陸寧！這樹太厲害了！竟然能長這麼大！不過這兒這麼冷，何故花葉寂寥啊？」

　　陸寧道：「此株踏雪尋梅，一直如此。」

　　「啊？一直這般花葉稀疏？」

　　聶芳驚愣，見陸寧點點頭，才好生相信。他扣起下顎，尋思片刻，道：「奇也怪哉，果真一靈樹也！」

　　陸寧沉了沉眸子，道：「方才你說喜梅，可有其緣？」

　　聶芳抬眼看去，天真地道：「嗯？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人嘛，總會被和自己相反、或是自己做不到的事吸引吧？呃，也不該說吸引……算了，你懂我意思吧？」

　　陸寧怔了一怔，點頭道：「嗯，懂。」

　　忽然，聶芳訕訕笑道：「嘿嘿，陸寧……你已經帶我來後山，又帶我來山頂，還把外衣給我，那你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再答應我一個請求……」

　　陸寧神色閃過一瞬吃驚，道：「何事？」

　　聶芳的笑容越發不自然，不只牙關，連身子都開始發顫起來，他哀聲道：「咱們回去吧……不過你能不能離我近些？我又開始冷了！至少、至少讓我貼著……我向來惰於打坐練功，可跟你還有大師兄二師兄他們不同！」

　　不喜打坐練功，還能練成這般修為？

　　陸寧眨了眨眸子，沉默片刻，點頭道：「嗯，走吧。」

　　他發現，聶芳在處於弱勢或求助於人時，總會變得特別安分老實。

　　聶芳歡呼一聲，縱步撲了過去，一把抱住陸寧的左胳膊。說好的只是貼著呢？

　　陸寧在心內默默嘆氣，卻也沒說什麼，便這麼領著聶芳回程去了。

　　一直走超過了原本落地的位置，陸寧穿回外衣，二人才御劍回藏情山山口，因為聶芳實在冷到御不了劍。

　　陸寧在想，藍家所在的日月山莊好歹也在山腰上，聶芳肯定也時常在山裡上竄下跳的，何故這般怕冷？

　　落了地後，聶芳敞開雙臂，享受這帶點涼意但終究舒適宜人的氣候。舒展過後，他邁開步子，朝一個方向去了。

　　──無論如何都不是回燈火闌珊處的方向。

　　陸寧急道：「去哪？」

　　聶芳笑著回頭，道：「逛逛呀！誰說我要回去了？哦！我方才說的回去，就是回這兒！」

　　「……」

　　見那身黑衣又跨出腳步，陸寧嘆了嘆氣，無奈地跟了上去，道：「山中有妖，莫要驚擾。」

　　說畢，聶芳猛然停下腳步，陸寧反應極快，沒撞上去，還趁機退了一步。聶芳誇張一臉回頭看去，道：「有妖！有妖？那怎不見一個陷阱啊？」

　　陸寧正色道：「我們不抓妖、不殺妖，外面的才殺。」

　　聶芳愣愣道：「外面的？這裡面外面，不都是妖？」

　　陸寧緩緩搖頭，道：「此山群天靈地杰，與外界隔離，妖仙靈獸多不勝數，並無區別。就算是妖，生於此地，不害人、不作惡，潛心修練。修練有成亦能與仙者同道，既無殺意，如何殺之？」

　　聶芳聽得一愣一愣的，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氣，直瞪瞪地道：「我的乖乖……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我還以為你們陸家自詡名門正派，降妖除魔乃是天經地義，原來──原來才是真正的仙門啊！不濫殺無辜！」

　　陸寧倏然皺眉道：「什麼乖乖？」

　　聶芳噗嗤一聲，擺手笑道：「沒、沒有！哈哈哈哈哈！我對你，不，是對你們家改觀了！小妖生在你們家後山，真是三生修來的福份！」

　　陸寧仍是皺眉道：「何出此言？」

　　聶芳一怔，斂起笑容，忽然變得有些凝重，撇過了頭道：「……沒什麼。當初學堂上聽你說得義正詞嚴，我還以為你會逢妖就殺呢。」

　　陸寧道：「情況不同。那妖雖受人所使，卻難逃其責。」

　　聶芳緩緩點頭，道：「嗯，你說的有理。至少在你們家，不會走著走著就誤觸陷阱，死於非命。」

　　陸寧沒再提問，他心裡明白聶芳有話沒說，但既然沒說就是不想說，不想說就不要勉強了。

　　「嗯，回去吧。」

　　「哦，好。」

　　聶芳想說的可多了。想說以前在藍家後山那些慘死的小妖；想問當初陸寧在課堂上，是不是心裡有別的答案；想問自己保護小妖的行為是不是錯了；想問倘若他哪天真的又走了歪路，陸寧會不會像保護自家後山的小妖一樣，保護他？

小花兒，「只下不上」這話兒，千萬別亂說啊……

附上一隻小花狗。沒畫耳朵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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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登高踏雪尋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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