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心中住個小哥哥》─妖道篇第十八章
因為沒取到箭筒,只好拿從聶芳胳膊上取下的那支箭矢來用。因為繩子斷了,只好又損一截去打個結。聶芳指揮,眾人布置到一半,兩名金家門生湊上前,一人道:「聶公子,請讓我們代替兩位公子吧。」
事到如今還說這些?
聶芳皺眉道:「不可。」
門生又道:「少主子讓我們與各位公子同行,便是要為諸位所用,倘若順利出去了,我們沒臉見少主子!」
聶芳雙眉又離得更近了些,道:「不可!冠玉公子讓你們與我們同行,我就有義務保你們安全!要是你倆出事了,我才真沒臉見冠玉公子!」
兩名門生一時語塞,聶芳搧搧手想就此了事,怎料陸寧湊了過來,道:「繩子太短,一人無法成。一人射箭,一人拉繩。」
他就說了這些,聶芳與金家二人扭頭朝祭壇看去,已經布置好了。倘若僅一人射箭與拉繩,那麼站位肯定很靠近祭壇,照那距離根本太遠。只能站位盡可能提前,繩末落在祭壇前。那麼,拉繩者必然腿腳飛快,射箭者必然穩猛。
他三人又看向陸寧,這堂堂陸二公子可是問道之首、弓術比賽冠軍,誰能比他厲害?
就這樣,金家二人不爭氣地被現實說服了。
聶芳與大夥兒解釋了一下等會兒的行動:兩人扛著徐央,所有人貼著右壁,一旦弓箭射出引來黑澤,就立即往落石缺口衝,不可回頭,不可有任何遲疑。
全場無人有疑,就連藍烝也失魂落魄的,腦兒幾乎一片空白。
何簡與唐蒙一直在幫忙照顧徐央,幸虧藥效起作用了,至少不再血似湧泉,可徐央的狀況還是特別不妙。
眾人決定先好生休息一番,聶芳在眾人的堅持下喝了不少水,他特地留了一半給陸寧,但陸寧就喝了一口。
聶芳向何簡取了另一帖藥,行至祭壇旁倚著石壁的陸寧身側,一屁股坐了下來,道:「陸寧,聊聊吧。」
也沒等陸寧回應,聶芳捧著藥罐,刻意降低了音量,又道:「說吧,你為何病了?這藥又是作何用的?」
靜默少頃,陸寧淺淺搖頭,道:「你知道燈火闌珊處怎麼了。」
這並非詢問,而是肯定。聶芳有些訝異,他知陸寧說的並非先前說家裡人被那兩蒙面人打傷的事,而是燈火闌珊處所有的事。聶芳抿了抿唇,道:「所以呢?風仲羲帶人闖進燈火闌珊處欲奪日月劍匣,玄機大哥帶著日月劍匣逃了,陸宗主被打成重傷,法器庫被攪得一團亂……所以呢?你知道玄機大哥去哪兒了嗎?這跟你病了又有何關聯?」
陸寧毅然看去,道:「我知道。兄長說過了。聶芳,我只想問一句,我兄長可安好?」
在那沉凝的雙目中,聶芳似乎能看見稚兒般的倉皇,他忽然意識到一件時常被忽略的事實──陸靜虛也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
聶芳忽然明白了陸寧為何病了。家主父親重傷不起,代家主兄長「行蹤不明」,陸寧於情於理都得擔起整個家,即便有伯叔長輩,人才濟濟,可他作為嫡嗣,如何能夠兩袖清風?
聶芳垂下眼簾,道:「好……陸寧,這大半個月來,你有好好吃飯睡覺嗎?」
好,就好。陸寧遲遲沒有答話,他答不出來,真要回話,也只能說那一句不知道。
聶芳嘆了嘆氣,又搖了搖頭,話鋒一轉,又道:「那這藥兒呢?現在要喝嗎?」
陸寧搖搖頭道:「現在不必,也不能。」
聶芳道:「那如何才能?」
陸寧沉默片刻,撇開了視線,輕聲道:「等你覺得我快死了。」
聶芳心中一緊,發力攥住藥罐,他一字一字壓抑地道:「我不會讓你死。」
陸寧霎時又抬眸看去,道:「我也不會。」
聶芳猛然一怔,心中那股怨憤登時煙消雲散,然後他笑了,笑得仰起了頭,摀住了臉。待笑聲緩止,聶芳斂容,將藥罐收進兜內,看著陸寧被微弱的光照得一臉慘白,道:「其實我一直都覺得,你們姓陸的都挺好,但都有病。」
陸寧回望過去,道:「哪兒好?」
聶芳怔了怔,沒料到會問這個,他尋思片刻,垂眸道:「……哪兒都好,哪兒都有病。」
陸寧沒說話,聶芳失笑一聲,取下了腰上的洞簫,含情脈脈地盯著,又道:「這洞簫是別人送我的,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知道那人是誰,我只記得那人與我年紀一般大。可是我忘了很多事情,到了藍家我也沒問過,我……抱歉,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
陸寧不過輕輕應了一聲。
見他這般反應,聶芳竟不禁心中激昂,攥緊了洞簫,凝眸瞅著陸寧,道:「我一直在想那人與我一般年紀,興許問道時能見著,可是……可是見了這麼多人,我誰也認不出來。」
陸寧眉間閃過一抹沉凝,道:「你想尋他?」
聶芳又怔了怔,七上八下,大起大落,他點頭道:「嗯。」
陸寧道:「倘若尋到了,又能如何?」
靜默片刻,聶芳揚起一抹淺淺的怪笑,道:「……我的心裡住了一個小哥哥。我不想刻意尋他,我相信我們有再見的緣分。我只想……和他說一聲謝謝。或是一生。」
他撇開了視線,低聲又道:「雖然這麼說是誇張了些,但如果沒有他,我肯定活不到現在的。我想告訴這只洞簫的原主人,我現在過得很好,我有新的家人了,我想謝謝他當初給我的那一個擁抱,想謝謝他守在我身邊一整晚……如果尋到了他,他願意的話,我想帶他回藍家,帶回藍家……然後……」
話就止在這兒。陸寧定了一定,道:「然後?」
那句語尾上揚的「然後」,溫柔異常,聽得聶芳愣神,他的目光被鎖在陸寧的眸子裡,他能從陸寧眸子裡看到呆呆傻傻的自己。他忽然覺得,陸寧的眼睛真好看。
然後什麼?他突然想不起來了。
他很想唐突地、非常唐突地問眼前這個陸小哥哥,是不是他心裡的那個小哥哥。
可仍在失神之際,眾人那兒卻傳來一陣騷動,唐言軒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道:「聶成華!有煙!外頭走水了!」
倚坐二人齊齊抬面,聶芳驚愣道:「走水……失火?唐小三你確定嗎?風棋放火燒山了?」
唐言軒道:「確定!火勢還肯定很大!煙都竄進來了!再拖下去,咱們全都得悶死在這兒!」
聶芳倏然起身,憤憤搥壁,咬牙罵道:「那天殺的王八羔子!」
他邁開步子去尋藍烝,卻發現藍烝還坐在地上歪著頭,心不在焉的。他拽住藍烝的前襟,也不顧扯沒扯到傷口了,罵道:「藍浩清你醒醒神!風棋那崽子放火燒山了!你趕緊準備準備帶人出去!」
藍烝失聲怪笑道:「出去?出去給燒死?橫豎都得死,那不如──」
啪的清脆一聲,砰的沉沉一聲。全場動作霎止,紛紛看將過來。藍烝跌坐於地,摀著左臉,愕然抬頭:「你打我?」
聶芳覺得自己真是瘋了,覺得藍烝真是瘋了,覺得風棋真是瘋了,覺得全世界都瘋了。他仰頭俯視,冷笑道:「如果風棋那崽子在這兒,我不打你,我直接殺了他!」
藍烝愣愣道:「可風棋不在這兒。」
聶芳面露猙獰,齜牙咧嘴地吼道:「所以我打你!」
白雲飛竄到二人中間,先將聶芳推退了幾步,才回身拉起藍烝,他沉聲罵道:「你倆煩不煩?再多吵一句,回去了我就去跟能告狀的人都告一遍狀!」
要出去了才能告狀。聶芳與藍烝不約而同想到此事。是啊,不論要做什麼,都得先出去了再說。聶芳冷靜下來了,藍烝回過神了。然後是來自左右兩側,來自同一世家的道歉。
白雲飛鬆了一口氣,卻沒鬆下心裡那份無奈。
*
眾人將東西收拾好,藍烝、白雲飛、每家一門生各帶上一把劍,聶芳與陸寧也取了一把。秀秀將自己的小刀贈與聶芳,讓他倆一定得跟上來,聶芳只是笑著說好。
陸寧將符籙綁上箭頭,立於站位,準備就緒。聶芳在祭壇下攥著繩末,希望一切順利。
其他人已經沿石壁竄到了前面,徐央是由兩名青年扛著的。白雲飛與唐言軒為首,徐央與兩名青年隨後,藍烝斷後。唐言軒第一次這麼討厭在昏黑中看得清楚,與黑澤離得這般近,叫他難掩恐懼,身子直顫。白雲飛似是發現了,將他擁入懷裡。
唐言軒不只怕黑澤,更怕裡邊二人有個意外。他不怕死人,可他不想再看著親朋好友死在眼前了。他緊緊回抱住了白雲飛。
寂靜異常,直到陸寧抬起了發亮的符籙,被緊緊握著手的唐言軒探頭出去,凝眸低聲說了一句:「準備。」
唐言軒看著遠方那微弱的光降低了位置,其實他還能看到陸寧的表情,甚至能看到聶芳的身影。就像平常一樣,那就是他所認識的陸靜虛與聶成華,也是他所不認識的。
隨著陸寧的動作,唐言軒又道一句:「拉弓。」
停了一停,陸寧鬆弦一瞬,唐言軒又道:「放。」
聶芳盯著陸寧直挺挺的背影由亮漸暗,看著微弱的光眨眼就成了一個小光點,然後他什麼也看不到了,只聽得遠方一陣混亂的悶聲與異響,如果不是洞內有回音,他肯定聽不到唐言軒那聲「跑」。
唐言軒的確是說與他聽的,因為他看不到符籙飛到哪兒了,如果符籙被黑澤打掉就完了。幾乎是聽見喊聲的同一時間,聶芳沒有多想,攥緊繩末邁開步子向前奔去,他扯嗓道:「陸寧!」
陸寧將弓扔開,拔腿跑向聶芳,聶芳愕然,不知他為何往這邊來了,他應該往右邊石壁靠去才對!
遠方的小光點堪堪變大,可前邊卻傳來了慘叫,是陌生的男音和秀秀的尖叫,雖然什麼也看不到,但能猜出是徐央那邊怎麼了。
但聶芳無暇留意前邊的狀況,因為他看見黑澤衝過來了,莫名的,他想到了藍家養的一條大黑狗,通體黑亮,毛很長,尾巴的拂塵一樣又大又蓬鬆。可眼前這黑澤沒有毛,而且硬得駭人。
轉瞬之前,當聶芳開跑了,前邊一眾人也開跑了。起頭是順利的,符籙正好在被黑澤打下之前拉回了。白雲飛拉著唐言軒縱步狂奔,可才踏出兩步,黑澤的巨尾竟甩了過來。
白雲飛為保唐言軒,回身使勁將唐言軒拉入懷中轉了個圈,頓時二人前後交換,巨尾就從他背後削過,削出了一條血痕。唐言軒大驚失色,可他喊不出聲,他正看著後方,看著扛著徐央的第一人直接被巨尾拍斷頭顱,紅液大片落下,壓上了徐央全身,徐央的上半身狠狠磕在地上。拉著徐央雙腿的青年被血濺進了眼裡,那聲慘叫就是他發出來的,他一個脫手,徐央全然重重砸向地面。
混亂僅僅一瞬,後邊的白家倆門生越過秀秀與徐凡凡,當機立斷扛起了徐央,而金家門生也竄過去搭住另一名青年。藍烝推著自家門生,扯嗓一吼:「快走!」
他雖然是這麼喊的,可他心裡並不想走。
於此同時,陸寧已與聶芳會合,拉著他往石壁去,黑澤巨尾正好從旁邊劃過,掀起一陣強勁的風流,二人差點站不住腳,若非互相攙扶,怕是已經雙雙摔倒。
符籙已經到了祭壇那兒,黑澤可沒有乖乖繞著祭壇一圈,而是抬起前腿砸了過去。祭壇應聲碎裂,有如山石坍落那般,發出巨大的悶響。
前邊的人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唐言軒想去看,可他已經被白雲飛往那缺口裡塞了。唐言軒身姿嬌小,輕輕鬆鬆就過了,可下一個看到的不是推他的白雲飛,而是扛著徐央的白家門生,這裡會堵住多久時間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外邊一樣昏暗,濃煙密布。
一個人在外面,多可怕,即便只是一下下。
*
他們到底出去了沒,聶芳不知道。可他卻覺得,自己出不去了。
黑澤把祭壇拍碎之後就回過了身,巨尾又給斷殘的祭壇補上一記,然後──然後就朝著他們撲過來了!
聶芳甩開繩子,推開陸寧,抽出破劍向前奔去,左臂上的傷扯得他暗暗叫疼,黑澤前腿踩了下來,聶芳以劍推擋,避過一擊,滾地兩圈,壓得他胳膊辣疼。
聶芳喊道:「陸寧你快出去!」
陸寧未有半點遲疑,抽了劍就往他那兒跑。聶芳失聲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然後被陸寧狠狠扯住胳膊向外拉去。
聶芳痛得大叫,被陸寧拖著往洞口的方向去。
誰知道其他人出去了沒?
聶芳扯盡嗓子喊道:「藍烝!」
一點兒回應也沒有。聶芳怔了怔,心想大夥兒真都出去了?
欣喜不過一瞬間,一道巨大的黑影從二人頭上飛過,陸寧定了一定,飛快地將聶芳反向扯去。
砰的一聲巨響,引起了幾道石子滾落的細響,黑澤在他們面前落地了,陸寧背對黑澤,還來不及拉著聶芳轉身,聶芳雙眼圓瞪,受傷的左臂借力使力,直接將陸寧扯了過來。
陸寧順著自己與聶芳的勁兒踉蹌向前跌去,正越過聶芳身側,竟被拍開了手,還被重重一推。陸寧發出一個悶聲跌倒在地,滾了兩圈滑了幾步出去。
他的身子都還沒停下,他便搭手止住,屈膝撐起身子想往回跑,可哪裡還需要他跑,聶芳自己過來了,還遠遠超過了他。
聶芳飛過來了。
陸寧聽到咳血的聲音。
是這樣的,方才聶芳瞧見黑澤落地的同時擺起巨尾,眼看巨尾就要打在陸寧背上,他才連忙將陸寧拉來又推開,可推那一下讓胳膊上的傷疼得他使不上力,巨尾揮上來的那個過程異常緩慢,但聶芳能作出的反應僅僅是將破劍提起。
巨尾重重拍在劍上,聶芳自然是擋不住那般力勁,就像徐央被拍飛那樣,可他幸運多了,他的身子並沒有直接被巨尾觸及,可另一方面他也倒楣多了,徐央那時只是黑澤順勢擺過尾巴,幅度並不大,聶芳就不同了,黑澤何止只是擺尾,壓根是直直朝他拍去的,他還慶幸自己沒直接被拍死在鐵扇尾下。
沉重的悶響,清脆的喀噹聲,顯示出聶芳與破劍雙雙落地。陸寧心中一緊,四肢並用,邊跑邊爬了過去,他一個踉蹌,跌在了聶芳身側,他又急急爬了起來,捧起聶芳吐了滿臉血的面門,倉皇失聲道:「……聶芳!聶芳!」
連聲音都在抖。聶芳猛地吸了口氣,才吸到一半就被血嗆得咳嗽,他抓住陸寧的腕部,粗粗喘了幾口氣,艱難地睜開雙目,盡是血色一片,在滿紅之後他瞧見了陸寧驚慌失措的樣子,覺得有趣,失笑一聲,道:「陸寧……」
好疼。疼得好怪。怪得好疼。
陸寧沉聲叫道:「你還笑得出來!」
聽他這麼一說,聶芳又忍不住笑了,笑一下就咳一攤血,抖一下就扯得全身發疼,陸寧按著他低吼:「別笑!」
聶芳真的不笑了,他瞇著眼努力想看清陸寧的臉,真狼狽。他想,自己在陸寧眼裡肯定更狼狽吧,他老感覺有什麼熱熱的東西一直往外流出,浸濕了他的衣服,尤其是左身。
聶芳的手堪堪滑落,摔回了身側,他還想使勁,他想往腰上摸去,他想問洞簫還完好嗎?可是沒力氣了。他只感覺到有什麼在他身上摸來摸去,陸寧面下的側臉又紅又模糊,然後什麼也看不到了。
對了,黑澤又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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