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唐門春祭奉惡神》─春休篇第八章
唐門春節大祭的規矩,便是於晌午進行。幸虧不是夏季,不然唐言軒肯定被熱死在這身衣裳裡。不過,唐門地處神州南部,本來就天熱,還位在山谷中心,基本無風,即便有風過來,也不是涼的。
不過,祭壇周圍,總透著莫名的陰涼。
唐安生裹著被褥,被抱至祭壇周圍的觀席,距離晌午還有半個時辰,他只是想來看看,兒子們準備得如何。唐安生身邊站了兩名彪形大漢,雖外貌粗獷、力大無比,卻十分心細,對待唐安生亦是如待弱玉。
唐蝶語已將祭壇整理完畢。主祭壇在一處矮平台上,七階可上,甚至蹬腳一躍都能上去。可唐門門規其中一條,便是不可擅登祭壇,更不可行「歪路」而上,倘若犯了這條,罰得可比蠱蟲地牢還重上許多。
平台周圍,約莫七大步距離,是一圈巴掌寬的裂縫,那裂縫究竟有多深,也沒人說得清。
唐蝶語行至自家父親面前,躬身行禮,正色道:「父親,已準備妥當。」
唐安生緩緩點頭,雖是被抱著來的,可只要一離開床,便是一次對身體極大的負擔,一時半會兒說不了話。
此時,唐言軒也在女門生的攙扶下緩緩走來,最後被自家兄長給攙住了。
唐言軒雙手交疊置於腰際,雙膝微屈,行一女禮,細聲道:「父親,孩兒準備好了。」
一見到他,唐安生忽然激動起來,若非一大漢眼明手快按住,他早就跌地了。
唐安生失神道:「軒兒……軒……月娘……唉……簡直一模一樣啊……」
唐言軒愣了愣,道:「父親……我……」
他想說的話完全相反。說,我不是娘親;說,我想成為像娘親一樣的祭司。可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的。他的父親每次都會喊他幾聲「月娘」,誰知道還能聽到幾次?
唐蝶語拍了拍那身繁縟勉強還能觸及的肩膀,似乎比平時更加瘦弱了,道:「阿言,很重吧?來,坐下。」
唐言軒抬眸,一張小臉有些鼓鼓的,他一字未說,在攙扶之下依言入座。
大漢退到另外一邊。唐安生的目光仍然跟著次子移動,他緩緩開口:「月娘……不,軒兒。這些年大大小小的祭祀都落在你身上……為父對不住你!」
唐言軒急道:「父親!你說什麼呀!這是我自願的!不只您心繫您的月娘!我也心繫我的阿娘啊!」
他一個激動,頭飾晃了好大一下,把女門生驚了一驚,幸虧只是虛驚。
「……」
唐安生驚愣不語,片刻,竟流下兩行虛淚。唐言軒也想哭,可他不能哭,一哭妝就花了,衣裳就濕了,儀態就真的沒了。
他只能用力咬著下唇,卻必須克制自己不咬出血來。
之後眾人無語,直至晌午,祭祀開始。
觀席分兩側,已聚無數人,中間一條刻著惡神故事的石板路,唐蝶語便站在首端,他肩披白紗,抬頭看了一眼太陽。特別刺目。
惡神乃是唐門的守護靈,其實就是唐家基祖,於此地開基業、興家門後,自稱唐惡人。後世便稱其惡神膜拜。
他輕輕邁開步子,他不是祭司,不需要按著規定的步伐與位置落腳,他唯一要注意的,便是不可踏出聲響。一點兒也不行。
全場靜默無聲,唐言軒在首端一旁待命著。
當唐蝶語終於只差一步便能踏上祭壇石階,他停下來了。他拂袖屈膝跪下,行一大禮,額頭磕在第一階上,仍舊安靜無聲。明心真言還是那麼清晰乾淨。
他一共磕了七下。緩緩起身後,屍公已經爬到他的發紅的額心上了。
唐蝶語一步一步走上祭壇,心中懷揣著滿是敬意,不敢有一絲錯漏。
好不容易停下腳步,祭壇中央是只黑鼎,裡頭裝著滿杯的三酒樽,杯中物即為寒殤。
他將左手伸了進去,戒指浸入中間的酒樽,霎時燃起高聳烈火,他一瞬間收了手,卻又不疾不徐,恰到好處。
他已經告訴惡神,他唐蝶語就是當任宗主,而燃起的火焰則代表惡神的回應。
他朝著沖天的火焰重重作揖,用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道:「後生唐蝶語,於同瑞十四年,歲次壬辰,一月十五,於百人見證,不負所望。持唐陽戒,繼任宗主。」
話一說畢,烈火霎滅,兩側觀者紛紛起身,不拍手不叫好,只是齊齊拱手作揖,以示敬畏。
該是唐言軒出場了,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則喚唐陰。這條路他只能自己走,不管衣裳和頭飾有多重,不論步伐有多沉,更不謂壓力有多大。
他必須顛起腳尖,落在規定好的位置,不偏不倚,不疾不徐,就算誰都看不到他的腳,就算連他自己都不能看地面,可他就是必須完美無缺。
這條路他已經走了六年,這是第七年了,但還是怕走錯。因為他一個人走的,只是這兩年而已。
在那之前,唐安生還會打著宗主的名義,牽著他走這條近短又漫長遙遠的石板路。因為,那時他還是個「學生」。
自打唐安生一病不起後,就沒人能牽著唐言軒了,至少唐蝶語是不行的。
觀者起身後便沒再入座。唐言軒也停在了石階前,可他不是下跪,只是欠身。踏上了石階,唐蝶語已經退到一側。
唐言軒看著鼎中三樽,拂左袖,置於之上,他輕輕將袖口上拉,露出白皙纖細的手腕。他神色一沉,腕部似有活物,於內翻滾,不過片刻,便裂出一縫,他將三滴血分別滴入三樽內,血止住了,口子雙邊互相交疊幾回,竟恢復了原樣。
──好疼!
讓蠶王咬破皮肉,再讓蠶王復原傷口,是難以言說的痛。蠶王一般是無法修復傷口的,但在祭壇上不同,他靠的不是自己的力量,而是惡神的。
唐言軒按著袖口,揀起左邊一樽,以袖遮口,一飲而盡,隨後將空樽信手一扔,還未落地,竟燃起熊熊焰火,直接將空樽燒滅,一塵不留。
他又揀起右邊一樽,以袖遮口,只飲半樽,便信手一扔,寒殤連樽,一同被焰火燒滅。最後他又揀起中間那樽,此次僅是點水一吻,便躬身獻給了唐蝶語。
唐蝶語慎重作揖,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不遮不掩,大大方方,一飲而盡。他將空樽遞回,唐言軒輕輕接過,又放回了鼎中。
祭祀之用,鼎中三樽,左賜祭司,右獻惡神,中間的代表宗主,即便寒殤更變,酒器始終如一。就如唐門宗主,不論換了誰,都是宗主。
唐言軒直身,以袖擊襬,打出兩響聲,隨後拱手卻不低頭,輕聲道:「惡神在上,小奴在下,唐氏蝶語為主,飲寒殤,披白紗,奴血為誓,白日可鑒。奴請願,惡神在上,保一方平安。」
說畢,他終於能咬破自己的嘴唇了。鮮紅液體於唇角流出,領著唇脂緩緩滑落,卻至下顎處,便像凝固一般。
如果唇血滴落下去,便代表惡神拒絕了請求;倘若如此固止,便是答應。
唐言軒輕輕頷首,算是致謝。春祭流程也就到此結束了。
唐言軒在前,唐蝶語在後,兩人下了台階,觀席百人才歡騰高呼。唐言軒有些頭昏,女門生立刻奔上前攙扶,將他帶離此地。
過後,唐言軒回到更衣房,褪去繁縟衣袍與頭飾,還未卸妝,便接到噩耗。
原來,祭祀結束後,唐安生被抱回寢室,唐蝶語緊跟其後,唐安生卻虛淚滿面,說要見軒兒。
唐蝶語雖不願承認,可他心裡很清楚,那是將死之人的樣態。他急急將自家弟弟帶往父親的寢室,兩人跪在床邊,唐安生不知哪來的力氣,緊緊握著次子的手。
一句未說,唐言軒早就落淚。父子三人竟無語,他們怕,怕自己多一句話說一個字,都會將父親的生命壓垮。
不知多久過去,好似轉瞬。唐安生無力再握,全身癱軟,只剩一雙淺色的眸子,拚了命的想多看幾眼。
唐言軒勉強消下的眼皮又腫了。
「月娘……」
唐安生早已看不清眼前,不是哭瞎了眼,是連看清的力氣也沒有了,那幾乎是氣音,幾乎如蚊吟。
「終於……能去……見妳……」
一字一字,極輕極細。唐言軒憋住了淚,主動握住那瘦弱枯槁的手,失魂低吟:「……爹,我是軒兒。」
唐安生笑了,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笑得用盡了力氣,笑得連再吸一口氣的力量都用完了。他想說他知道,可是說不出來了。
唐言軒又哭了,哭得梨花帶雨,哭得聲嘶力竭。唐蝶語摀著臉,強忍著不發出一點聲音,其實他嚎出來也沒關係,因為他弟弟嚎得已經是尖叫了。
門外守了很多人,聽見小少爺如此悽慘的哭號,有些人也哭了,原先沒要哭的,都被唐言軒逼哭了。
他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到哭不出眼淚;他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到筋疲力竭,最後暈了過去。
唐蝶語將自家弟弟攬進懷裡,蹩躠異常。他不能像弟弟一樣哭到失聲崩潰,不能嘶吼大叫,只能抱著弟弟回房,替他收拾用淚水卸妝的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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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唐言軒醒了,身上早是一身白袍,枕邊放著一條摺好的白布,這是他的房間,爐香縈繞,燈火通明。他坐起身,取枕邊白布,綁在額上。
他恨透這條白得駭人的抹額。
他一直坐在床上,失魂落魄,直到唐蝶語來了。
唐蝶語仍是一襲紫袍,裡頭卻襯著白喪服,目上仍是那條遮布,服喪的白條卻綁在了左手腕上。
「阿言,聽我說。」
他的聲音又輕又柔,可口吻卻是那般急切。
唐言軒抬頭看他,緩緩搖了搖頭,什麼都不必說,他什麼都知道。
不,他才不知道。
唐蝶語用指背抹了抹他的臉,逕自說道:「在祭壇時,父親說軒兒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我好久沒見他那麼高興的樣子了。父親說他終於有臉去見娘親了。阿言,父親要我告訴你──我以你為傲。」
「……」
唐言軒眨了眨臃腫的眼皮,神情一愣一愣的。唐蝶語俯身過去,將他緊緊摟進懷中。
過了一會兒,唐言軒被鬆開了,他按了按生疼的眼皮,道:「兄長,我不大記得娘親的樣子了,你和我說說……」
唐蝶語一手貼上他的半臉,淺淺一笑,道:「娘親與你長得一模一樣,右眼角都有顆硃砂痣,是個美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嘛,就是娘親的眼睛是黑色的。」
唐言軒微微一愣,道:「娘親也有……硃砂淚痣?」
唐蝶語點頭。唐言軒又是一怔,不是娘親長得與他一樣,而是他與娘親生得一樣。他記不清娘親的樣子,其實他娘親在他七歲才去世,按理說是會記得的。可偏生不按牌理出牌,他娘親死得太慘,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他嚇得把那副樣子忘了,連著娘親本來的面目也忘了。
他娘親是死在祭壇上的。觸怒神靈,遭天打雷劈而死。沒有人同情她,就連唐安生都說她傻,只有唐言軒哭得死去活來。其實月娘就只是個尋常母親、尋常妻子,就是個普通的女人,她有私心,很有私心,她愛自己的丈夫與孩子。
月娘作為祭司,在為眾生祈禱時,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祈求神靈保她家人平安健康。在祭祀中,祭司只是僕人,是奴,告知賤名是天大的罪,私心祈福亦是天大的罪。所以她遭了天譴。
唐安生一直懊悔不已,誰讓病了的是他。
天雷降下時,唐言軒就在旁邊,那是他第一次以弟子祭司的身分站上祭壇,可他什麼都沒學到,就親眼目睹了娘親慘死。
按理說唐言軒作為嫡嗣又是男子,是不需要成為祭司的,唐蝶語也想好了在他弱冠那年,讓他繼承宗主之位。但那年祭祀的前幾天,他娘親問他喜不喜歡身為祭司的她,他點頭說當然喜歡;他娘親又問他想不想也當當看祭司,他點頭說當然想。
但是唐言軒將這段記憶遺忘了,不然他會後悔得活不下去,這是蠶王的自我保護。娘親在他的記憶裡,成了一個極為模糊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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