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人在金海第九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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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之下，漫天的魚鱗爍爍流金。古人云：「魚鱗天，不雨也風顛。」，只怕不到半天就要下雨了。子君在公園的長椅上伸展四肢，撓一撓被蚊子叮咬的臉頰。起來翻背包，卻怎麼都找不著雨傘，心裡一陣茫然，不確定是否來時在計程車上弄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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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是流浪漢偷了去？她瞅一眼東北向燈柱下那蓋著紙皮睡覺的人，對他鼓鼓囊囊的背包有些在意。可是聽說手腳最不乾淨的是睡在水石榕下的中年胖漢，上次那人還對她的感冒藥虎視眈眈來著，大概是看她不好惹，還在等待機會下手。他這是放棄偷藥改偷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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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去便利店買把雨傘。她的喉嚨現在還痛得不行，可淋不得雨。她離開公園，途經那座不起眼的大樓，坐在大堂裡的保安不小心與她對看一眼，臉上隨即掠過一絲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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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面無表情地繼續往前走，轉到後面街道的便利店買了一把晴雨兩用傘。收銀員是個年輕小伙，已經認得她了，看她天天來，還蓬頭垢面的，終於忍不住問：「你不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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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接過雨傘的手頓了頓。「我在等人。」她往玻璃自動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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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裡很亂啊，那些人總也趕不走。」收銀小伙小心翼翼地環顧店裡，確定沒有其他人在場才說：「他們吸毒，每次他們來這裡買東西我都怕會被搶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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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動門往兩旁打開，外面已經下起絲絲縷縷的雨。「我知道。」子君撕開雨傘的包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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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不是他們一夥的，還是遠離那種地方吧，平日裡連路人都繞過那公園走的。」收銀小伙提醒道：「人等不來就算了，何必以身犯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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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不過，我在等的那個人，她從來不會繞過公園。」雨傘「蓬」一聲打開，子君對收銀小伙留下一個善意的微笑，便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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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善心佛道堂舉行盂蘭法會的第一天。子君五天前上去為林鳥上香，代訂衣包，給理事人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請她務必向牌位供奉人轉述聯繫方式。理事人是一名痀僂的老婆婆，她說林鳥的兒子就是牌位供奉人，早在三年前就聯繫不上他了，但是每年在舉行幾場特定法會前，都會有一個女人前來登記法會、以現金訂購衣包，並且每次在法會舉行期間，都親臨法壇拜祭。子君又向佛道堂所在大樓的保安打聽，得悉每年前來出席法會的人有很多，但出席全年所有法會的人只有一個，因此他對那女人的印象比較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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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和佛道堂理事人的口徑傾向一致，也是說一個女人從三年前開始代替林鳥的兒子前來拜祭，那女人應該是後者所託，依舊風雨不改地出席所有法會。這一帶治安不太好，尤其是大樓門前的公園，長年被流浪漢佔據著，政府部門驅趕幾次無果，最後只好選擇在所有抗議的居民面前裝聾子啞巴。大樓裡的住客或商戶不管多麼厭煩，每每都不得不繞開公園行走。然而，最讓保安感到稀奇的是，那個出席所有法會的女人，不管怎麼勸告，壓根不把公園裡的危險放在眼裡，總是橫穿公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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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唯一的一家小賓館因為裝修而暫停營業，子君只好跑遠一點，睡到半晚，感覺胸口有什麼碩大的東西在爬動，張眼竟看見一隻黑茸茸的老鼠。子君這人向來心寬，覺得與其花錢住老鼠窩，不如乾脆以天為被，直接睡在公園裡，在大樓正對著的出口旁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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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觀察下來，從公園穿行而出的途人確實少得可憐，而且清一色都是男人。盂蘭法會舉行在即，那女人始終沒有前來登記法會。每日幾次詢問保安，都說沒有看到那女人來，這樣重複問十遍以後，保安開始向她甩臭臉，甚至遠遠看到她，就如見瘟神般擺手說「沒來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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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清晨七點半，距離法會開始還有兩個小時。子君再次上樓打聽，佛道堂的理事婆婆說，前兩天下午，那女人少有地打電話來報名參加法會，一聽說有其他人到訪還留下聯繫方式，她很是愕然地問是什麼人。子君這兩天都沒有接到任何陌生人來電，待會兒法會開始，是見到那女人的唯一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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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子君這次出發來金海之前，就從網上查到，雪城當年入住的精神病院所在的老城區，早在十年前就被市政府納入重建項目。現在，一棟摩天大廈巍然矗立在精神病院原址上，舊城的痕跡早已蕩然無存。於是子君把目標轉向林中小學——根據林鳥的記載，那正是當年她與雪城的片瓦遮身之地，而文中多次提及的那個貨櫃員工宿舍至今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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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鳥在服刑期間病逝、其牌位供奉在善心佛道堂的事，是子君從林中小學一名老職員口中探聽得知的。十幾年過去，曾經與林鳥私交甚篤的校長早換了人，子君與現任校長道明來意，校長允許那名老職員領她參觀校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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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雪城當年居住的貨櫃屋，子君原以為自己會忍不住泛淚，但是她卻只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悵然。屋裡冷冷清清的，毫無生活氣息。老職員說近年市鎮重建，交通網絡也改善許多，走讀生愈來愈多，宿管人手自然遭到裁減。這個屋子久不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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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用指尖撫過赤裸的床板，那木料上的疏離感，化作絲絲蒼涼滲入她的心脾。這床看起來哪有十幾年的樣子，怕是早換過了。人非物換，雪城在這裡度過的短短半年，彷彿早隨著時間洪流被沖刷到宇宙的一角去。
她拼盡全力在心中呼喊雪城，可是蒼茫天地卻不願予她一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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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職員告訴她，林鳥在死緩兩年期滿後，因表現良好，獲減刑為無期徒刑。原本，她要是有機會立大功，可以再減刑為十五年以上二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可惜她身患重病，最後在獄中逝世。老職員還說，自己上次見到林鳥的兒子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也不知他怎麼的突然就不聯繫了。不過年輕人應該有自己的抱負，要是總念著一些舊人舊事不放手，只怕不管怎麼飛，都會飛回原點。子君聽完這句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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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回到公園長椅邊，流浪漢們都到別處躲雨去了。她站在雨中默默想事情，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指向九點二十分。她深吸一口氣，竟然久違地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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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四十五分，公園裡除了她，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十點半時她已是飢腸轆轆，但是哪怕只有半秒，她也不願意在這種關鍵時刻將身子背過去。全神貫注地盯著公園入口，數著雨下了又停了幾遍，中午的陽光從雲層間鑽出來，將濕透的傘頂炙烤至乾透。下午二時許，公園入口處終於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四五十歲上下，面黃肌瘦，總是把頭髮一把往後紮，顯得腦門又光又大……子君將理事婆婆的描述套在女人的身上，一點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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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與她擦肩而過，子君逮住機會問：「你是來拜祭林鳥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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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停下來，轉身打量她，表情淡漠，「是你給我留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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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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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林小東讓你來的？」女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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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是汪雪城的朋友。」子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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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聞言色變，「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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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賴子君，從南港來，是雪城的中學同學。我是來找雪城的。」子君看女人神情陡變，猜她必然知曉雪城的下落，強忍心中激動，才不至於嘴巴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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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她的女兒出事了？」女人竟如此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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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好……你知道她在南港？」子君訝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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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既然能找到這裡來，想必已經聽說過邱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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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嗯一聲。「難道，你認識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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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木然道：「我在邱姐手下做事，叫阿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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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腦門青筋一跳，「為什麼是你在替林小東照顧他媽媽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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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姐受林小東所託，要照看他媽媽的牌位，但是邱姐這幾年身體不好，所以她指派我來。」女人的眼珠子在眼眶裡左右擺盪，「汪雪城的消息，你不該問我，我只負責做事，哪敢向上頭過問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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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瞬間意會過來，從錢包裡掏出幾張紅牛，上前遞到她手中。女人一握，二話不說將它塞進口袋，容色和緩道：「跟我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