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暉抿嘴一笑,不再揶揄她。二人並肩行至藥房外一處空地。從窗口遠眺,一片淡墨般的層巒疊嶂,綿延至碧天盡處;阡陌縱橫,瘦田廣地,活脫脫一處閒鄉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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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晾在顧暉的臉上,將他凹凸不平的傷疤描得柔和。「雪城認為避免對女兒造成更多傷害的辦法,就是隱瞞親生父親身分,直到最合適的時機來臨。我想,現在就是那個時候。」他把臉轉向子君,緩緩道:「趙世希該叫你一聲姑姑,因為她的親生父親是你的弟弟賴子俊。你真的是這女孩在世上僅剩的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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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聽著,兩眼睜得極大。隨著顧暉講述的深入,她感覺到一隻兇猛的手捏住了她的心;血液化作狂暴的潮水,衝擊她身體每個角落,幾乎將她整個人打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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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她……」子君一手抓住窗框,潰堤的淚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竟然是我的姪女。」她摀著臉,含糊道:「她是我弟弟的女兒。」忽爾,她破涕笑了一下,「我弟弟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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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間,分不清她是笑是哭。她軟軟地蹲了下去,開始用拳頭敲打自己的頭,「我怎麼可以不管她……我怎麼可以就這樣把她丟給老田……怎麼捨得騙她、利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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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仍自眺望山景,任由她發洩自己的情緒。椎心泣血的懺悔,似汩汩的河流,向角落裡這扇橫窗傾注。如影隨形的白衣女孩就靜靜地站在子君身旁的空處。除了子君的心眼以外,沒有任何人能目睹的白衣女孩——背光之中,她的顏色與輪廓卻比在場二人都更鮮明,如同立於蒼穹下的古樹,世上任何強光都不可能將之化作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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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黛娣的病房中。顧暉挽住妻子枯皺的手掌,用沾溫水的棉布輕輕擦拭。白晝從不會使這裡的病房亮堂些。在幽暗的床燈下,顧暉垂首彎背,盡可能將自己的眼睛挨近妻子的手指。每一根指節他都要仔細擦過兩三遍,一面擦,一面哄小孩似地與她說話。不曉得黛娣有沒有在聽,她總是盯著床廉上一點綠黃的污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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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站在床尾看著,注意到他們的左手無名指上都沒有戒指。這對夫妻怕是為了躲避是非,把婚戒摘下來以後就再沒有機會戴上了。她忽然冒出一個任性的想法,憑什麼兩個人真心相愛,還需要俗世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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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給黛娣擦完手掌,又站起來給她梳頭髮。撥弄過的銀澤中找不出一根青絲,卻如雪一般明淨潔白。顧暉哼起一些小曲子,黛娣呆滯的眼神便恢復了神采,抬頭朝他一笑。顧暉皺皺鼻子,又擠出幾個很不適合他的逗趣表情,他的觀眾卻分外捧場,嘻嘻笑個不停,笑到捧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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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下來,不管子君怎樣旁敲側擊,顧暉始終不肯吐露在安頓黛娣以後,他自身如何打算。她接替顧暉照料倉庫裡那名製毒師。每日三次送飯餵水,起初對方戒心很重,惜字如金。子君在院裡很難找到人聊天,乾脆把這人當成貓狗,一見到他就一頓東拉西扯。無心插柳柳成蔭,她明明什麼都沒做,製毒師卻開始搭她的話,偶爾還主動和她聊幾句。於是,她得知這人叫左啟明,是孫杜身邊唯一一個掌有金剛鑽級別煉冰技術的製毒師。金剛鑽,也就是冰毒純度至少達百分之九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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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問左啟明到底對顧暉做了什麼。左啟明嘴邊浮現一抹陰狠的笑,「等我把顧暉的頭扭下來以後,我就告訴你。」子君裝作若無其事地離去,實則膽戰心驚。見到顧暉便匆匆逮他到一旁。「左啟明和你,只能活一個。這件事你心知肚明吧?」她往自己脖子上比了個刀,「現在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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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蹙眉看她,表情有些無奈,「你連他名字都知道了。」他堅定道:「很遺憾,左啟明不能死。殺了他,等於斷了組織最重要的財源,孫杜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從我冒充組織要員開始,我的行蹤就暴露了。他一旦查出我來……黛娣的處境就十分危險。所以,左啟明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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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懂了,從他穿上左啟明這身衣服開始,他便已決定好了誰死誰活。無論她說什麼都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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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的傍晚,子君推著輪椅上的黛娣,由四名換上便裝的外聘護士隨行。這些人將一路護送他倆到達金海的安置點。下坡前,她忍不住轉身。海星療養院以一種永恆的姿態定格在昏黃之中,門前那棵小銀杏樹,安安靜靜地杵在原地,宛若佳人目送她們遠去。頂層病房的窗戶亮了燈,窗前立著一抹修長影子。子君輕聲道:「再見,顧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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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上,子君將黛娣扶上軟座,往她的雙腿蓋上一條薄毯。護送人員把輪椅收走後,便回到同車廂自己的座位。子君注意到什麼不輕不重的東西從毯子裡落到自己的腳邊。她把它撿起來,是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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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來,把信拆開。黛娣一頭栽倒在她的肩膀上,睡得呼嚕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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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子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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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一別,再無相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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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話當面沒有勇氣說。雪城的事,我非常抱歉。身在局中,我卻沒有能力保護好她。直到今天,我仍活在親手送走雪城的罪咎之中。每當想起這樣的結果,都深以為憾,覺得自己是不是哪裡能再做好一點?是不是至少可以試著勸她再活一個春天看看?等春天過去了,她的女兒又長大了一點,是不是又可以勸她等到女兒成年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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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誓再也不要親手送走重要的人。然而今日這一別,殊具意義。原來送別,不一定是悲痛難捨的,它還可以是舒心喜悅的。娣年事已高,認知模糊,即便離我而去,也不會有半分感傷。我倆相守二十載,不曾後悔遇上對方。我顧暉一生能得愛妻如此,榮幸之至。先一步離去,下世與娣再做一對鴛鴦。把幾世的苦都過完了,下輩子應該就只剩幸福了吧。萬望你們珍重我的妻子,許她一個吃飽穿暖、無風無雨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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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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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葉旭這影子之身苟活三年,是許自南費盡心思找到了我。他說,顧暉一直活在某個小女孩的心裡,正是小女孩的記憶提供了有用的線索,助他識穿左啟明是個冒牌貨。他將兩起可疑事故抽絲剝繭,推論出真顧暉可能的去向。證據這麼少,難以置信他居然真的辦到了。謝謝雪城的女兒,是她的記憶守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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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顧暉年老落魄,還能結交上你和許自南這樣值得信賴的朋友,臨死將視作生命的愛妻託付,總算是夙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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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堅持不透露身分被奪去的隱情,實在是不願牽累賴小姐。現在你已平安踏上歸途,我願將一切坦誠相告,不枉我與賴小姐相知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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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四年,孫杜組織遭遇警方突擊,要員逃亡四散。林小東護著孫杜左啟明等人殺出重圍,一路西逃。孫杜雖然賞識林小東,可充其量只當林小東是個好用的打手,從不允許他接觸業務。林小東深諳自己要想繼續往上爬,必須立一支大功。緝毒行動之後幾年,警方繼續步步進逼,左啟明幾次從警方槍下死裡逃生。林小東看到了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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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啟明只是一個化名,加上孫杜的嚴密保護,警方對這個臭名昭著的一流製毒師知之甚少,向來以一張爛臉作為他的標識。林小東據此想出一勞永逸的計策——將左啟明的身分和一個普通人互換。這麼一來,警方狙擊的目標就會移花接木到普通人的身上,而真正的左啟明則能偽裝成一個普通人繼續逍遙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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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替死鬼,除了形貌要與左啟明有六七分相似,最好還是無親無故,背景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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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裡,我相信你已經明白,誰是那個替死鬼了。從惡毒謠言流出,到同事群起杯葛,再到公交車起火,每一步都在林小東的計算之內。我的臉被燒毀了,在一處陌生的宅子裡醒來,形色各異的人把我像動物似的圍觀。他們說,我是製毒師左啟明。微不足道的顧暉,就好像從不曾來到這世上,消失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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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製毒師的動線順利吸引警方注意。我拼了命的逃,賭咒那些存心置我於死地的人。一口惡氣支撐我活下去。我必須找到辦法自救,就這樣,一個極為凶險的計劃從我的腦海裡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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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準備了兩輛一模一樣的車。另一輛藏在樹林某處,駕駛座上是一名流浪漢的屍體;把煞車弄壞,一切準備就緒。我故意引起警方追擊,開車把他們繞進樹林裡。待我成功將他們甩開以後,我就通知雇來的幫手啟動預先藏好的壞車,讓它自行撞向一個堆滿石油氣罐的屋子。劇烈爆炸以後,我成功製造了自己的假死。蒙臉的瘋漢葉旭誕生了。回到海星療養院以後,他只有一個卑微的願望,那就是陪伴癡呆的妻子走完她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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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重生,再看世人醜惡的面孔,我竟半點恨不起來了。世間萬物,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人生到頭來終歸大夢一場,再多的亦無他,毋須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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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顧暉的信後,子君的手垂到腿上,良久,將薄薄的兩頁紙握在手裡,望著窗外發怔。火車正再次起動,緩緩從一個月台駛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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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她倆在市郊的一處兩房寓所裡安頓下來。兩名女護士負責貼身照顧老奶奶,男護士們則負責放哨、接應等諸事。為保險起見,子君若外出採購日常用品或食材,須由一名人員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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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旅程不長,可不知為何,她感到身心俱疲。把老太太哄睡以後,她也回到自己的寢室休息。她原以為自己要輾轉反側,一夜無眠,沒想到她才躺下來,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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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安穩,她醒得特別早。曦光斜照,打在她的雙腳上。她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的燈,雙眼愈睜愈大,忽覺心臟砰砰直跳,許多想法在腦海中亂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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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霍然坐起身,將自己的行李包從床底拿出來。裡面還鼓鼓塞著衣服,她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收拾。除了弄丟的手機以外,包裡一樣東西都沒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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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我不想再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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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逃避自己需要面對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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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園平局勢不穩,那我更應該立即回到世希身邊去,而不是躲在你的保護傘下繼續當個膽小鬼。要是你的犧牲還不足以喚醒我的勇氣,那我真該為自己感到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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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絕不會帶著黛娣涉險。我們賴氏自始祖以來,便有一脈長居金海福山。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就連其他鄉土勢力都對他們忌憚七分,哪個外來者敢隨意進犯?在接黛娣回南港前,我會親自將她安置在福山我的舅媽那裡,由我的族人來守護她,怎麼著都比這幫來歷不明、收錢辦事的外聘打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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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啊,我說我可以罩你下半輩子,你怎麼覺得我在開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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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痛心處,不由神傷。看了眼時間,抖擻起精神,到黛娣房中,發現她把自己圓滾滾地裹在一層被子裡,黑豆似的眼睛眨巴著,分明已經醒來多時。子君上前親了親她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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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乖啊我們的黛娣,睡飽了,是不是呀?起床穿衣服囉,今天我們要去好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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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歷時半年,終於把海星療養院的篇章全部完成。寫這部分一直感觸良多,心緒像海潮一樣起起伏伏。儘管一切都按照預設好的走,下筆時還是難免為角色們的遭遇感到心痛不已。。。除了雪城以外,顧暉在我心裡也是個相當特殊,或者說舉足輕重的角色。他和麥佑維有許多相像之處,比如他們都一樣悲天憫人、擇善固執,願意為自己深愛的人付出生命。心思敏銳的子君是否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我不得而知,這沒有標準答案,也許可以交給你們自己去解讀。
愛能使人成長。對一個不懂怎麼去愛的人而言,沒有什麼比見證別人付出愛更好的學習過程了。
那麼,大家準備好進入結局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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