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比起要進去療養院，子君還是更心念女孩。她轉身走到女孩面前，臉上悲喜交加，「雪城，你怎麼還帶我來？既然你都回來了，我進不進去又有什麼打緊？只要我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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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不進去。」女孩淺笑著打斷她。「走完這一趟，才可以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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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雖聽不明白，但頭顱內好似被發光的海浪一撥一撥，又彷彿什麼都是明白的，遂點頭，「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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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趴到門上張望，確定大堂裡連半個人都沒有，只有登記站裡的燈還亮著。門邊裝有最普通的電鈴按鈕，以它積塵的程度來看，可以推斷電鈴這種東西在院裡已被遺忘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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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她不認為按電鈴就會有人聽見，但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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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叮咚叮咚地把門鈴按得震天響，按了足足有二十分鐘，才有一個清潔工模樣的大嬸悠悠地從樓上下來——她看起來迷茫到極點，把門外子君盯了半天都沒打算上來了解情況。子君暗罵了句髒話，臉上卻還是擠出一抹親切的笑容來，以示自己絕不是圖謀不軌的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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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嬸像一隻警戒心極強的土撥鼠，老半天才試探著伸開爪子，踏出猶豫的側步來到門後。「你找誰？」彷彿看出子君是外地人，大嬸努力壓制自己的鄉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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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透過門縫回答：「我找顧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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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嬸瞪大雙眼，嚇得從嘴裡溜出方言，「顧暉？他老早就不在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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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心下大憾，終究還是沒能趕上麼？不過想來，十幾年滄桑，人家撒手人寰了一點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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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他啥子事嘞？」大嬸神秘地摀著半邊嘴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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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略一思忖，道：「朋友口訊，找他取一樣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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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四年前就走噠，你沒得他電話啊？」
子君哭笑不得，原來「不在」是這個意思。「我沒有他的聯繫方式。請問他是以前的病友嗎？還是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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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員。」大嬸又突地冒出標準的中文口音來，「是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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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預兆地，背後刷啦啦地降起大雨。子君的肩背一陣清涼，不由往裡處挪挪，又招手把樹下的女孩喊來，可樹底下哪還有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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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愣住了，四下張望，都沒發現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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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下豪雨的深鄉可謂危機四伏，她這時候到處亂跑，要是遭遇什麼不測怎麼辦？想到這，子君就慌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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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扔下提包，一頭衝進雨中，向著黑漆漆的田野嘶聲叫喚：「雪城，你又跑哪裡去了——你不是來見我的嗎？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你想要懲罰我，對我做什麼都可以，但是，拜託——再也不要從我眼前消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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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雨似細密的鐵針般砸到山崗上，忽然一道雷咆哮著撕裂天空，好像要將卸甲鄉一劈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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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大失方寸，心想著要是雪城不小心掉到什麼坑裡，或者被雷劈中了可怎麼好。可是不管她怎麼喊，聲音就如同一顆顆小石被吞噬到暴怒的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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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打滑，她艱難地穩住重心，企圖朝著光照之外的暗處劃動。她不曉得那暗處隱匿著何物，許是斷開的田埂，許是蟄伏的野獸，許是密集的荊棘——哪怕前方是斷頭台，她也會毅然踏上去。只要想到雪城又被丟在黑暗裡，她就一刻都不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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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隱地，雪城的聲音縈於腦際，「快回來，別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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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哪裡？」子君心急如焚地在雨中打轉，睫毛上的雨簾叫她什麼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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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終點上，也在起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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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點在哪裡？起點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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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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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猛一扭頭，果然看見牽掛的人站在療養院的門柱邊，嫻靜地望著她笑。子君發力朝她奔去，不顧一切地將她狠狠摟入懷中——冷玉一般的肉骨，貼在子君濕透的衣衫上，輕若無狀，哪怕摟得再緊，那副身軀也好似終將要隨雨絲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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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門上叮叮噹噹，似是有人在擺弄鑰匙。大嬸咣一聲打開門，嚷嚷道：「一晃眼找鑰匙的功夫，姑娘哪嗑了嘞？（意譯：小姐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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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從柱子後繞出來，眨著眼睫上的水珠，臉白得像紙一樣。悽慘的模樣直把那大嬸嚇一跳。「快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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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讓我見到顧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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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再說！」瓢潑大雨從門縫灌入，大嬸氣急敗壞地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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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撿起扔在門邊的提包，沒說什麼便鑽進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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溼答答地站到大堂裡，子君先是注意到弧形櫃檯圈成一個圓，比例看起來跟狹小的大堂不相協調，但放在裡面的兩把椅子隨即破了這層幻象——那椅子原是一把，只是被後面的鏡牆照出另一把來；不消說櫃檯自然是半圓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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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嬸讓她站著別動，不一會就找來一條毛巾和一套病號服，著她去廁所裡更衣。子君打開濕漉漉的提包，衣褲鞋襪果然無一倖免，但幸好塑料袋裡的貼身衣物還是乾爽的。更換完畢以後，她就坐在沙發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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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大嬸戴上老花鏡，站在櫃檯裡專心地翻一本又大又黃的聯絡簿。找到顧暉的電話號碼之後，拿紙筆寫下來。子君馬上湊過去，誠惶誠恐地接過那張便條。它沉墜在指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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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自己打蛤。」大嬸將一部辦公室座機擱到櫃檯上，便溜也似地走開了。子君拿起話筒，一戳一戳地輸入號碼，電話那頭兀然奏起的彩鈴聲敲得她心頭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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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一把平凡的男人聲音接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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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顧暉。」子君略一停頓，「我是賴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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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陷入長長的沉默，而這份沉默正說明她找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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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終於來了。」他沒有半點鄉音，聲線很渾厚，「我有些意外，畢竟已經十一年了……十一年裡可以發生很多事，是吧？那麼，是什麼驅使你過來了呢？」他的口吻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緬懷，倒是聽不出有任何責怪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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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繞了很遠很遠的路，只怕懲罰的時間不夠長。」子君自諷道：「但我終於還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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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她一直在等你來——說起來你可能覺得很玄，我是唯一目送她離去的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當時的狀態，她帶走了什麼，留下了什麼……這些感受對我而言很深刻，我相信她把自己留在了那個空間裡，說是信念也好，魂魄也好，她的『等待』好像是生死都左右不了的事情。雖然你的到來比預期中晚了許多，可既然你來了，我一定會履行諾言，將她當年交代的事一一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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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答應明早會從工作的地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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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雨勢今晚怕是哪都去不成。子君找到療養院的負責人，詢問是否可以付錢留宿。負責人說已經沒有空房了，要是她不介意，可以和幾名安靜的老太太住一晚。子君沒有異議。負責人把她安排到一個四人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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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鄰床是一名垂垂老矣、患有癡呆症的女士。進去的時候，男護工正給這名老人餵粥，可老人面目呆滯，嘴巴總張不開，粥餵進嘴裡，又從嘴角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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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個普通的老人家，子君本沒在意，拉上床簾就躺下休息。不消一會，男護工叫了起來，碗和餐具都咣噹噹掉在地上。「不吃就算了，我也不想餵你。」男護工抱怨著，可知是老人在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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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筋疲力盡，沒心思關心老人不吃飯的瑣事。翻了個身，就要閉眼睡覺。不料下一刻就有人撞到她的床簾上，幾乎是要闖進來的架勢。子君登時睡意全無，被迫注意男護工與無禮老人之間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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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簾上的擾攘不止不休，子君真的有股衝動對著老人的不知是腦袋還是屁股的位置踢下去，但她還是忍住了。老人的雙手肆無忌憚地從簾下伸進來一通摸索，男護工卻再也沒有阻撓，似乎是放棄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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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皺眉看著老人的手在床邊地板上摸來摸去，意識到她是在找什麼掉在地上的東西，便撐起身來幫她查看。在床頭的滾輪邊，有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瓶蓋。她感覺這是老人在找的東西，便把它撿起來放到老人的手上。老人雀躍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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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個！第十二個！快看看，我是不是變年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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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護工滿是敷衍地附和：「是是，你又年輕了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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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說：「我現在是三十六歲。你幾歲啊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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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十二，老姐姐欸！」男護工應對自如，看來對這種情況早已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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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比你大四歲，别喊我老，我一點都不老，我現在只有三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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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覺得這老人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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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開學了，慘兮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