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冰箱不夠冷，可樂才放在長板凳上，就開始冒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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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坐下來，拿起一罐可樂夾在脖間，頭不經意地偏向了許自南。許自南剛好看見水珠從她的肩上滑下來，他啪一聲打開另一罐可樂，開口道：「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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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客氣。」世希自然接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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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南微笑起來，「可樂也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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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抬起頭來，夾著的可樂咚一聲掉落在掌中。遼闊的夜空中掛著若隱若現的星辰，許自南的眼睛恰好與夜空有那麼一點相似，「如果你沒有來找我，我大概一輩子都無法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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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頓了半晌，「原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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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諒那一段美好又幻滅的過去。」許自南舉起可樂，敬向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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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沒有多問原因，她把手肘支在腿上，側頭笑問：「你愛希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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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南慢慢放下手臂，仍把目光投注在夜空中，彷彿那裡懸著他思念的一顆星。「愛到骨髓裡。」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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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為此默默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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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她永遠長不大，是在我十四歲的時候。」許自南道，喝了一口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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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斯確實永遠停駐在八歲，世希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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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十歲生日的那天問我，為什麼給她插的蠟燭數目總是錯的，應該是八根才對。我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呢。」許自南輕輕地笑了一聲，「離開她以後，我好長一段時間彈不了鋼琴。」他緩慢地轉動著手腕，「這雙手好像徹底廢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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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也許你會覺得很天真，其實在那之前，我從來就沒有想過，這輩子有一天會離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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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感到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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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她是上天派來給我的禮物。」許自南道：「兩個靈魂在琴鍵上纏繞飛舞的感覺，是那樣滾燙地烙刻在我的心底。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愛她早已勝過愛鋼琴。」
世希想著，希斯身為一個人格，卻能收獲如此圓滿的愛意。這不就是希斯像人一樣活過的最好證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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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南道：「她的琴聲中有五彩斑斕的世界，喜怒哀樂好像能從樂譜中跳出來那樣，衝擊聆聽者的心。在我的認知裡，她的人就如她的琴聲，無論愛恨，毫不遮掩；她就是一個自由的精靈，這是琴聲告訴我的答案。毫無疑問，我能透過音樂了解她，她絕不是一個飽含恨意的靈魂，相反的是，她內心的熾熱深深地感染、改變了少年時的我——這種自然性靈上的指引，遠比世上一切苦口婆心的指導都要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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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兒時封閉的那顆心打開，主動去看看琴鍵以外的世界，接納那些以往從不想理解或輕視的人。然後，我也終於親眼看見了，一旦離開音樂的她，是活在一個怎樣的地獄裡。」許自南口吻仍舊淡然，「『她的時空永遠凍結在八歲，難怪如此』——得知這個可怕真相的我，一開始非常驚愕，還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戰慄，我根本不知道這種『凍結』意味著什麼，急於安撫這樣手足無措的自己，所以才『啊，難怪如此』這樣強迫自己思考，倒不如說是『不懂裝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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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理解她，我打開那扇通往禁忌世界的大門。那裡面有一個叫馮寧的女孩，希斯把自己和馮寧無休止地『囚禁』在一起。雖然她們的軀殼可以自由來去，但精神卻以一種極為痛苦的方式扭綑在一起，這致使她們不斷見面相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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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希斯單方面傷害馮寧？」聽到這裡，世希忍不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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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許自南斟酌著用詞，「她們深深地痛恨著彼此，卻也異乎尋常地需要對方。她們之所以會維持那樣奇怪的似敵似友的關係，我猜，那是因為她們只有在對方面前，才能徹底釋放心底最醜陋的那隻野獸，而那野獸就是她們心中巨大痛苦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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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聽得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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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部分不是那麼好解釋。」許自南略苦笑著聳肩，「其實可以打個譬喻，如果你和另外一個人不小心掉到懸崖下面，你們倆因為掉下懸崖到底是誰的責任而深深敵視彼此，幾天以後，你們終於盼到一絲得救的曙光，可你們卻被告知只有一個人能夠離開那裡，另外一個人卻要留下靜待救援。可事實是，留下來的人絕不可能撐到救援趕來，這意味著他將會在絕望的孤獨中變成一具屍體。那麼，你會選擇緊握那唯一得救的機會，還是把那個機會讓給自己身邊的仇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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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幾乎不假思索，「如果是他害我掉下懸崖的，我絕對不願意看見他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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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南又問：「如果他搶得獲救的先機，你會不會將他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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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世希倒是想了一會。「這種事情平常絕對做不出來，但是一想到自己被落下以後，要獨自面對死亡，而有罪的對方卻可以從此置身事外，心裡就特別不希望他能爬上去。至於我到底會不會親手將他拉下來，這很難說，要看看我對他有多大怨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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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南點點頭，「這就對了，如果你能把這種心理套在希斯與馮寧的關係上面，大致就能理解她們為何會這樣死死拽著對方不放。只是在仇敵這層關係上，她們對彼此還有更複雜的情感。到目前為止，是不是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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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嗯的一聲，汽水罐的水珠掉在腿上，冷得她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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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再來打個譬喻。」許自南仰著下巴，用食指輕輕敲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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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晌無話，世希往他的側面一瞟，注意到他挺直的鼻樑上映著一抹溫潤的月色，抿起的下唇邊緣正中有一顆好看的細痣。待他再度張嘴，世希有些狼狽地立即把目光撇開。她懊惱地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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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南用雙手在半空中比劃著，「假設你在荒漠快要渴死了，遇到一個強盜，他告訴你說，你願意讓他打幾拳，就能從他那兒換得幾滴水。於是你讓他打了一頓，換得不足以解渴但足以活命的水。事後你一定會為此感到憤怒，但冷靜以後你也會想到，要是沒有遇到他，你根本沒有活下去的機會——你明知道他的目的是愚弄你，但你的眼睛當時卻只看到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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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斯之所以能夠愚弄馮寧，不是因為馮寧不夠聰明，而是馮寧從她的身上看到了水；反過來，馮寧也絕沒有讓愚弄她的人好過，她要讓希斯一邊享受愚弄她的快感，一邊讓希斯把自己的水消耗見底。這樣一來，她們誰都是愚弄的一方，也是求水的一方——既是彼此的折磨，也是彼此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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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矛盾的關係，倒是想都沒想過……」世希托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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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當時的我而言，更是無法理解。」許自南搖頭，頓了頓又道：「自從我打開那扇禁忌的門，希斯就已經不可避免地從我的生命中遠去了。可我仍然牽掛她的安危，而且一點都不想看到她無限沉淪下去，要是我再不做點什麼，一切都將追悔莫及……在離開南港去美國留學之前，我孤注一擲地作出一生中最魯莽的決定——我帶走了馮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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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愛到骨髓裡，是不是一種愛情？這早已不是那麼重要的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