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顧暉第一次看到傻丫頭呲牙對自己笑。她從母親的臂彎中露出彎彎的笑眼、皺皺的小鼻頭，樣子看起來真有幾分調皮；嘴巴扯成一字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缺失的兩顆小乳牙。這是一種被寵愛的小孩才有的肆無忌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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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受寵若驚，原來這小孩並不癡傻，她都記著他呢！只是，當她獨自面對來自陌生外界的壓迫時，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情感世界封閉起來。一個孩子從至親身上學會愛，他才可能以愛回報這個世界。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心頭揪了一下。這種感覺真奇怪，自己已經好久沒有想起她。當外界都議論他、恥笑他，他認為自己只要重新找一處安身之所就好。可是，當母親也選擇站到自己的對立面，世界的無形重量便全塌下來，迫得他不得不使出全力與之對抗。他是被放棄的孩子——即使逃到天涯海角，這種晦暗的想法還是會如影隨形，纏繞他，咬噬他的自尊。這些年來，他不就跟呆丫頭一樣嗎？把自己的真性情包裹起來，因為沒有承接它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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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見邱芳走出院門。那一瞬間，他希望自己手裡握著一把槍，這樣就可以對準那女人的後腦勺，碰！開一槍。然後，他會帶著槍回到自己的家鄉，把所有嘲笑過他的臉都打開花，碰碰碰碰！最後，用槍對準他的母親……如果這個世界只是殺人就能解決問題……怎麼可能呢？殺戮只會衍生無窮無盡的問題，就像垃圾堆填一樣，骯髒只會愈團愈大，到那時候，問題便成了永遠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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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這麼一個男人，他永遠在殺戮與慈悲之間搖擺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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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每每回想他，都深感這個男人的身上與他有著諸多相似的地方。難以言喻的默契，不必等待年月的積累，彷彿它生來就有所預感，他們今生會因為同一個使命而相遇。為了這個使命，他們不偏不倚地走在某個定好的成長軌跡上，以保證他們構築的人格與思想符合未來使者的特質。這就是為何他們素未謀面，卻能一見如故；他們不盡相同，卻互相補足。這些想法真是大膽而新奇，他簡直在臆測造物者的心思！他不得不興奮地耽溺其中，誰能抗拒宿命的力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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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佑維說，他為自己的太太而來。顧暉說，他也甘願為妻子做任何事。那時麥佑維風塵僕僕從廣漢過來，臉上滿是倦怠，聽到顧暉這句話，他從會客室的沙發裡抬起了頭。一抹似笑非笑從他的眼中閃過，他大概是為發現一個與自己相似的人感到神奇，又或者，只是純粹被眼前人唐突的回話刺激到神經。顧暉給他遞上一杯水，他略顯惶恐地前傾身子，以雙手小心翼翼地將它捧過，彷彿一下子想起自己渴慌了似的，兩三口將水飲下。看他神色匆忙的樣子，途中想必連水都顧不上喝，顧暉想著，便又倒了一杯給他，他從善如流地接喝第二杯。解了渴，臉色好了些，卻突然結結巴巴，像個緊張的少年。「現在，能見嗎？」顧暉以微笑表達善意，「我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她正在做身體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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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佑維點點頭，表示這不是問題，他的身子往前一挪，雙肩往上一提，直勾勾地盯著顧暉，以示決心，「那麼，先辦出院手續吧，我代表家屬來為汪雪城辦出院手續。」顧暉有些為難，「抱歉，我只是個護工，沒有職權為你解釋這些手續，但我有個疑問……你不是直系親屬吧？」麥佑維說：「不是，但她在世上沒有任何親屬了。」顧暉心想，這一點他是清楚的。「至少得是近親。」他簡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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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太太的……」麥佑維似有難言之隱，唇間捏著幾個字不放，斟酌半天，只含糊地說了一句：「她算是我太太的近親。」顧暉望著他，沒有回話。「這樣吧，先讓我見見她，明天我再和醫生聊。」那時已近傍晚，主診醫生大多不在崗位上。顧暉說：「等她檢查回來，我先確定她認識你，再讓你見她。」麥佑維說：「她未必認識我，但賴子君是我的太太，請你務必跟她提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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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麼見上了。直到超過院方規定的探訪時間，顧暉打算做個提醒的樣子。打開門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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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尾的人把臉伏在腿上，頭髮凌亂地散在地面。她雙手緊緊捂住胸口，彷彿裡面有一個殘忍的妖魔，正用鋒利的錘子敲擊她的心臟。可憐的女孩啊，她不是雪城還能是誰？而讓她心碎的罪魁禍首，衣冠楚楚的麥佑維，竟像一個落敗的膽小鬼那樣蜷縮在地上，抱著頭嚎啕大哭，一面不停地捶打地板。那是顧暉一輩子聽過最痛悔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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