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陽光毒，熱辣辣地敷在臉上，皮膚幾乎感到刺痛。世希吃力地追著前面那兩條長腿，鼻尖都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路慢慢就不斜了，近分岔口時又成平地。那人趕完坡絲毫不感到累似的，仍大步流星地走著，轉眼間，便與她拉開了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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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牌指示再往左走一百米就是醫院了。世希腳下頓了一剎，還是決定繼續跟著。許自南不作稍停，彷彿真當她會右拐往屋邨去，又或者，是鐵了心要甩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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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只好跑起來。萬里的澄藍，將眼前幾棟白樓滌蕩出新氣。路旁一株遮天的鳳凰木開了頂，紅得艷目無比，在她眼前晃著的那件明淨的襯衫，忽然成了一道靜止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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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看錯，許自南剛才成功甩開她一大段距離，現在竟站在樹下等她。那位置離醫院只有幾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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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跑到那樹蔭下，在距他幾步之遙的位置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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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裡多病菌。」樹影篩落在許自南的髮肩上，他沒有回頭，「別跟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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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他又道：「還有，我從沒寫過什麼信，來歷不明的東西，還是小心判斷為好。」話畢，他一步回到陽光之下，朝醫院大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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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沒寫過信？世希琢磨他這句話，難道他的意思是，那信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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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在教育中心，她不過將那信的事匆匆一提，如果那信根本不是許自南寫的，他也許不會反應過來她到底在說什麼。可這就怪了，許自南不但當時反應過來了，似乎還很清楚她所指的是哪封信，勸她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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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莫叔是親眼看過那信的，甚至言之鑿鑿，說信就是出自許自南之手。那老伯看著許自南長大，會將他的字跡認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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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各執一詞，也不知道誰的葫蘆裡賣什麼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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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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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神之際，許自南早已消失在醫院大堂的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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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他跑了。世希急匆匆跟進去，一進門就呆站在原地。門後正對的，是入院登記處和繳費處，左側的走廊能通往急症室候診處，從那兒出入的人很多，旁邊有電梯和樓梯口。右邊是寬廣的大堂，任許自南腳程再快，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穿過大堂到另一邊去，而且，他是來工作的，所以他不可能往急症室去，大有可能是從登記處旁邊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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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電梯的人流比較長，她猜許自南選擇了爬樓梯。樓層指示牌上寫著不同門科的病房，二樓和五樓可通往康復大樓，哪裡才是他去的地方呢？世希記得巫巫說過，許治療師專攻早期療育，那他有沒有可能往兒科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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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兒科在五樓，上去看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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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氣跑上五層，沿路跟著標誌找到兒科，卻吃了閉門羹。電動雙扇門無情地緊閉著，外面貼著的病房守則寫明道：「非探病時段，除醫護人員、職員或獲特別批准人士外，其餘人等一律禁止進出。探病時段，需與病房門口職員進行登記，方可進入。」她想，她能混進去。午飯從十二點十五分開始，那是第一個探病時段。看看錶，太好了，距離十五分還有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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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陸陸續續聚集了一些探病的家長，門準點打開，世希跟著他們排隊進去。登記時要說出病人的姓名，輪到她時，她掃一眼職員桌上的病人名單，說出一個今天尚無探訪的名字。戴口罩的女職員直盯著她，「我們醫院有安全規定，兒科病房只有病人的父母或者他們親自帶進去的親友才能探訪，你是這位小朋友的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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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說不出來，尷尬地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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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到登記隊伍的後方，探頭探腦往裡望。過道很寬，兩邊是病區。探病的家長都進到各自的病區去了，她還在走廊上觀望。十二點半，醫院的送餐車咕轆咕轆地推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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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頭拉車的是個精瘦的大嬸，笨重的盒形餐車比她的個頭還要寬出數倍。世希靈機一動，待那大嬸拐彎進房，她就悄悄貼到那車的後面。餐車一直往前拉，堪堪躲過那登記職員的視線，車輪咕轆咕轆，她的心跳也跟著咚咚咚咚。餐車停在第一個病區門前，她立即鬆手。內心比了個耶，她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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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站裡面的人根本沒空搭理外來的人。隔著玻璃窗看，許多病床邊都站著一兩個家長，有些人自己給孩子帶了飯，已經餵了起來。裡外各忙各的，世希自由地四處走動，把環繞護士站的每個病區都看了一遍，可是並沒有看到許自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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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自己猜錯了，探病餵飯時間，專職醫療人員大概不會挑這種時候出沒，而且，音樂治療師好像也不太可能直接拿著樂器到病房來敲敲打打。她轉了幾圈，停在護士站右方一個小病區外，重新思考自己該上哪兒去找許自南。燈管的白光映著暗綠的過道地板，鹽水櫃上的玻璃倒映出她迷惘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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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昨天的事再看見自己的臉，銳痛再次襲上胸口。一陣一陣戳攪的痛感，比起昨日，竟有過之而無不及。她不禁抬手摁住心口。原來心痛，不是一種感覺，它是真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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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盡力抹去腦海中田院長的身影，沿著過道，開始一步一步往外走。不知是從哪步起，她一腳踏進了一道巨大的影子裡。一股奇異的熟悉感在周遭升起，幻影驀然閃現——她的肉眼沒有看見，心眼上卻看得清清楚楚，有人曾經在這過道上攙扶著她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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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樣的過道和地板顏色。回憶的影子逐漸籠罩整個兒科病房，病區的木條窗框，護士站磨損的邊角，站在角落裡說話的病人助理……腦中大量挾光的泛浪，將眼前的景物沖洗得格外鮮明；她的眼皮不受控地顫動，頭也感到一陣陣脹痛。泛浪化成兇猛的洪水向她撲來，一剎那，腦中的亂象全部消失了，周遭一下子變得昏暗。她頭一抬，發現自己身處樓梯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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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花了一點時間才緩過神來。病發了，這一回她再清楚不過，自己剛剛經歷了一遍人格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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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差點回憶起來的時候，人格帶著她的身體逃離了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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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頭看了看四周，確定自己還在醫院裡，牆面上標註這裡是第三層。人格想要逃跑，但是沒來得及逃出去，她的意志就清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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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斯，下次不用跑了。答應你，就算害怕，我也會拼命忍住的。求你讓我好好看一看，我以前到底經歷過什麼。」不曉得希斯能否聽見。樓梯間回蕩著她的低語，她的影子投在窗邊，好像在默默傾聽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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