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我想你應該聽說過『三年活不算活，三年死不算死』。」顧暉的嘴宛若被一股外來的意識撬開，雙腿也順服地受召向前。他感覺到，眼前這個聲音縹緲的女孩急需他的真心回應，要不然，她內在的精神就會經由她的發聲器官飄走了。「移植樹木都有假死和假活的現象，銀杏進入這其中一個狀態的時間卻要比其他樹木更長一些。若移植後它葉子還能開，先不必稱之為幸運，最多不超過三年，你可能會突然發現它暴斃枯死，那並不足為奇，因為它在移植前或中途就已經死了——這東西生長緩慢，植株中能夠保存的營養相對多一些，藉著體內僅存的精力還能『假活』一段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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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說完這番話，正為自己的衝動懊悔，這女孩想必覺得他把園藝聊得過於樸實無聊。可意料之外，汪雪城收回了遠眺的目光，忽爾抬頭微笑，那一瞬，顧暉從她赤誠乾淨的臉上，好似看見了一片接受太陽恩賜的雪地，「真是強頑的植物啊！有意思。那麼假死呢，又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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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真的為此感興趣啊，顧暉妄言的衝動被理智凍住，此刻他再度組織自己的言論，內心的欣喜卻使他的話在舌尖亂跳，「它，它有個性，慢條斯理地生長，從不著急向世界證明它還活得好好的，有些人可能會因為它好幾年都不肯發芽而誤認為它死了。人類短短七十年壽命……空等三年嘛，有點久，但對一棵傲立天地的樹來說，三年不過宇宙間的彈指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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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一棵銀杏。」汪雪城再度注視那片空地，「它不必屬於我，只要我能每天站在這個位置看到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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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弄到樹苗，然後請示一下院長，他應該不會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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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晚一點吧，再晚一點，等我的雙手恢復到能親自把它種在土裡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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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常對話。此時的顧暉根本不會明白，銀杏三年假活之說震動了汪雪城的心靈，釋放出地殼深處的幽冥精靈。她那時就已經意識到，自己根莖已死，但願死亡能來得慢些，也許她最多還能撐三年，無法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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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還沒洞悉那次對話對她所投射的寓意的兩年間，他一直把這段初識的美好記憶珍放於心底，因為，這正是汪雪城沒有發病時少有的寧靜時刻，是她最真實、祥和、美麗的模樣。他曾多次問自己，那樣平淡無奇的對談怎麼會在你心裡佔據一個重要的位置？除了她身上那自然純淨的魅力，到底還有什麼如此觸動你？使你對她生出無窮無盡的呵護之心，使你從此再也無法把她當作一個與自己生命無關的病患？一定是她整個人散發的某些特質，比如說柔弱與堅韌，或者她眼中某個閃爍之處，比如無悔或悲憫，讓你在一瞬間就愛上了她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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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以前在研究院念碩士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眼愛上了她。當時她還是文學院的科系主任，幾乎沒有哪個學生們不愛戴、崇拜她的；那是許多人夢想中的老師啊，顧盼間優雅生趣，講學時金聲玉韻，臉上散發著智慧內斂的光芒，望向他人時婉約慈愛。無關年齡，無關地位身分，顧暉就是這麼任性地把心給了她。他何其幸運，能獲得心上人的垂青，將這份至寶擁入懷中，他深深明白自己此生非她不娶。所有人都當他年輕氣盛、少不經事，對他鋪天蓋地一通唾罵，他娶了她。二人付出的沉重代價，足以叫他們無法回頭。妻子說她不悔，叫他別恨任何人，可他就是悔啊，悔他沒有能力保護好自己的妻子。他只能眼看著她淹沒在眾人的閒言詆毀中，日漸消瘦，抑鬱失志，然後開始瘋狂執著於年輕皮囊，把家裡所有的鏡子打碎，自那以後，她時常都處於驚弓之鳥的狀態，最嚴重時，連地上自己的一抹影子都能嚇得她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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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他們割捨自己土生土長的城市，搬到遠離塵世的卸甲鄉來居住。他們是那麼的相信，上天會允許他們過上平靜幸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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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非常訝異，自己竟會從汪雪城身上，重新感受到當年初遇妻子時的靈魂吸引力。她倆看起來並沒有相近之處。時日長了，顧暉終於理清頭緒，她們之間不是沒有共通點，只是那太難被察覺了。見聞淬鍊一個人的智慧，但也會同時偷走一個人的清透真心，這一類普遍現象就沒有發生在兩位女性身上。沒錯，她們擁有世人所稀缺的生命力，苦難不斷刻磨她們的心靈，卻沒能奪走她們對世界的獨特愛意。世人惡意再大，都無法醜化她們的臉孔，或者玷汙她們的靈魂。儘管受盡蹂躪，她們天性不允許自己對他人冠以惡毒之名。她們理解人性自私、世途苛刻，就像她們理解自己終有一天會死去一樣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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