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旭平復情緒只在電光火石間。他像是一抹影子，被頭頂一根線扯了起來，面向地上的顧暉凝神站了許久，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子君尚還揣摩不出這二人之間到底有何恩怨，但就連傻子都看得出來，這兩人的陳孽舊債怕是有厚厚一本子，也許一個你死我亡還不一定能兩清。子君心上掛著逃跑大計，怕療養院的人很快會追到這裡來，早已是焦急得不行了，但眼下又不敢打斷葉旭的思緒。她直覺此人正在做一個舉足輕重的決定，也許是超出生命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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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望向子君這邊，深深地注視，卻不悲不喜，可分明有那麼一瞬間，子君看到他眼底亮了一下，彷彿一顆劃破黑夜的星星，稍縱即逝。子君被這目光看的莫名其妙，但不一會就意識到不對勁，他看的哪裡是自己啊，他看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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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臂彎裡摟著的人，一位嚇壞了的、怯生生像紙片那樣發抖的老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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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想知道汪雪城是怎麼死的嗎？故事的最後一段，我答應會為你說完。」葉旭轉開目光，似有若無地輕笑了一下，啞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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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聽到他忽地對自己說話，愣是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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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她問：「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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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不重要，一抹苟活在世間的遊魂罷了。」葉旭說：「對你來說，只有汪雪城的事是重要的，得到真相就離去吧，這裡的一切本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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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個心智正常的人，到底是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裡？」子君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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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你該問的。」葉旭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把我困在這裡的不是任何人，而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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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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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小姐，就此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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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救了我，我不能放著你不管。」子君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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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剛也救了我，一人一次，兩不相欠。」葉旭淡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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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幾乎要抱頭，恨自己在緊要關頭，竟口齒笨拙，「不行，你必須跟我一起逃出去，等顧暉醒來，他一定要你的命……我剛才沒看出來，你似乎……不打算逃？如果我看出來了你有這種想法，我剛才就，剛才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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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不阻止我殺他，我也下不了這個手。」葉旭一副心意已決的樣子，「我親眼見過一個善良的靈魂在殺人以後活在怎樣的地獄裡。不管你殺的是十惡不赦的人，還是無辜的人，只要你手上沾過人命，你就失去了為人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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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發現自己突然反駁不來。剛才一句振聾發聵的「你還想當個人」不正是出於她口嘛，言猶在耳，現在就要推翻自己的話，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她自問臉皮不夠厚，但為了保住這頭倔牛的命，她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說服他。「葉旭，你這不是把道德理想化了，簡直都天規化了。人生變幻無常，有風有火，往上走有往上走的「法」，向低處爬有向低處爬的「流」，好死不如賴活著還講究個「中庸之道」呢。一輩子高山低谷的，誰人到死只用一套規則啊，為了生存，還不是性格想法都得變個幾回。少年人心比天高，拿著原則二字還能與世道頑抗幾回，那是因為沒摔過不知道疼。但一個人摔過疼過了，就知道避開從前的錯處走，怎麼還能固守從前的一套呢？這樣不知變通，就顯得太固執愚昧了，這輩子要不斷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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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故意把話說重些，一面注意葉旭的神情。可這人此刻的表情與其說是極度淡漠，倒不如說是基於某種心死而顯得安然自若。她心裡也沒底，到底能不能說服他，但言詞上總不能先認輸了。「再說了，殺人自保的人怎麼會有錯？這個顧暉是販毒集團的首腦人物，他一生毒害多少人，他都沒在意的，你卻在意殺他這樣一條毒蟲？何況殺他一個，這個世界就少了一個大奸大惡的人，救下的人不計其數，你怎麼不這樣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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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葉旭挑眉看她一眼，她意識到自己成功把風向帶偏了，啞鈴好死不死地剛好慢慢滾到自己的腳邊來，她覺得自己好像踢到了一塊鐵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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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旭只是笑笑，並沒有把「除掉大奸大惡之人」這樁要務推給她，蹲下去在架子裡找東西。子君瞧顧暉面露痛苦之色，似乎快要醒來，便到走廊上又捧來一個紅陶花盆，往他後腦上補了一記，顧暉頭一歪，又沒了聲氣。「沒想到賴小姐砸人的功夫倒是爐火純青啊。」葉旭抽出一根尾指粗細的尼龍繩，有些傻眼地望向子君，卻是由衷地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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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扔掉手裡的泥團，吐吐舌頭，「年輕時練過一陣子，許久不砸，有些手生了。」她站在顧暉面前觀察了片刻，滿意點頭道：「這次砸得比較到位，起碼要半小時以上才能醒來。」不由想起從前在黑社會裡混的日子，可是，那些久遠的記憶恍若包了一層灰濛濛的膜，有種難以言說的疏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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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旭手裡的繩子虬結盤錯，他又是拉又是解的，看起來依然亂七八糟，但好歹變回一條直繩。子君心裡頭嘆氣，看來自己再多說什麼，他也是聽不進去的，回頭再找機會勸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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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繩頭遞到子君手裡。「先幫我個忙。待會我把這傢伙五花大綁，我們還要合力給他挪到別處去。」話畢，他回到顧暉身前，伸手掏了掏顧暉的耳朵，又將他全身的口袋都摸索了一遍，但什麼都摸不出來。子君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幹什麼，但這人滿身秘密，舉止奇特，問也無從問起，乾脆蹲到他旁邊，只問眼下，「你在找什麼？」葉旭沒說話，專心在顧暉的鞋子和袖口裡翻找，還是什麼都沒找到。他若有所思地問：「顧暉和他手底下的人是怎麼聯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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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問：「你是說，他療養院裡的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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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旭認真注視她，「對，比如平日接觸你的那幾名醫護人員，他們就直接聽命於顧暉。平日你注意到他們是怎麼跟他聯繫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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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想了一會，搖搖頭，「他們的行動幾乎滴水不漏，從未在我眼前露出這種馬腳。不過，我猜到一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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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眼直視葉旭，「按照你之前說的，顧暉是這所療養院的核心掌權人之一，但這事卻只有少數人知道，也就是說，他們有意對這之外的普通職員保密。可令我感到意外的是，顧暉從前就是這裡的職員，孫永勝等一眾老員工都認得他，卻不知為何好像對他的觀感挺複雜的，既瞧不起他，又有些害怕見到他。顧暉得勢歸來以後……姑且這麼形容吧，他大可利用權勢教訓教訓這些不敬他的人，但他卻沒有這麼做。原因是什麼，不是我現在想討論的重點……總之，我想說的是，要是顧暉有意隱藏自己現在的身分，那療養院裡就不可能有任何職員聽命於他，對舊人來說，他只是眼見心煩的舊同事，對後入職的員工來說，他只是個病患家屬而已。所以，能供顧暉驅策的那幾名醫護，肯定不是原來就在療養院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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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旭對她所言並不意外，看來他早就想到了這一層。他應和：「所以，那幾名醫護一定是外聘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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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不假思索，語速頗快，「嗯，相對地，這幾名外聘人員絕不會說出他們的真正雇主是誰，而顧暉人在院裡，對他們下達指令的方式必然十分嚴謹，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讓人察覺。剛才我在樓梯口撞見顧暉的時候，他看到我逃走可是一點都不驚訝，遊刃有餘地就把我捉起來塞回電梯裡去，給我按了樓層就走了，就好像他早就安排妥當，只要門一打開就會有人把我押回房裡去。如果我猜得沒錯，他和那幾個外聘之間一定有安全嚴謹的實時通訊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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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逮到你是什麼時候？」葉旭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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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直截了當地說：「就在他過來揍你的前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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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旭摸摸下巴，「這麼短的時間之內，他是不可能把身上什麼東西拿掉……那麼，那個通訊系統一定還在他的身上。他也沒帶手機之類的東西，那就肯定不是使用的手機……這也合理，他既然要嚴密，這種特別容易外洩的通訊方式首先會被排除。再找找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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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把顧暉翻來覆去地翻了個底朝天，還是什麼都找不出來。忽然，子君目光一閃，從顧暉的食指上拔下一樣東西。那是一枚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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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葉旭湊過來，看那平平無奇的戒指在子君指間滾來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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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娣慢吞吞地湊了一個腦袋過來，指著大面朝地、袒露肚皮的顧暉哈哈一笑。葉旭這麼冷靜的人，居然被一個傻婆婆給逗笑了，他抬手揉了揉老太太的腦袋，輕輕拉她到自己背後，「累了，坐一下。」他拍拍自己的背部，黛娣先是糊里糊塗地不依，被他哄著哄著還是靠坐上去了。子君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發生，都忘了那隻還拿在自己手裡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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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旭毫不在意她的眼神，神情自若地催促她，「瞧出什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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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喔！」子君愣了一下，立刻回過神來，「既然把他身上都找遍了，那答案就應該在這枚戒指上。」她在戒指上用力地摸來摸去，突然一處凸起被她按陷下去，似乎還發出輕微的「卡答」聲。他倆繃緊神經，對望一眼。偏在此時，黛娣百無聊賴地哼起歌來，哼哼呀呀的，在這狹小室內宛如開啟了環迴立體聲。子君和葉旭心中不約而同地喊叫「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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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沒想到連更期眨眼就完了，最後一天，盡量多寫一些，好讓你們心理上調適一下。連更產出九稿，趕了九個禮拜的進度，感覺好像還行？離實體出版又近一步了呢！(笑)。不知大家這陣子看得還滿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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