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到第七張照片所記錄的都是一些瑣碎的日常:奶油蛋糕在地上摔爛了,她哭喪著一張臉看鏡頭;她支著腦袋在窗邊曬太陽,睏得眼皮打架;理髮時職員一刀剪去她半邊瀏海,她露出的一隻眼睛裡透著懵懂,好像還沒搞懂發生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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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一一細看過去。顧暉細述照片裡發生的日常趣事,將那些舊時光都活靈活現於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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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被逗笑一次,心中都隨即襲來一陣酸楚,而且那酸楚一次比一次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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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世上大部分的年輕女孩一樣,生病的雪城努力地綻放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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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年輕美好如她,本該這樣活著,無憂無慮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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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鏡頭底下,她也就是常人的模樣。人們有時候就是對患者缺這樣的角度。出於各種誤解,人們更傾向於相信患者只有病態,沒有日常,於是害怕、疏遠他們。但人們都忘了,精神病患者有他們的日常,而且往往比任何人都更珍惜與投入這些極其普通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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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指向子君手裡的照片,「這是雪城希望你以後一直記得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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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把身子彎起來,不住地淌淚。自己都為雪城做過些什麼?怎麼值得她如此溫柔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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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會,子君緩了過來,默默地翻到第八張照片。這張照片有股難以言喻的魔力,緊緊吸住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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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摸著是嚴冬時某個寧靜的下午,毛坯房外一片銀裝素裹,房中間豎立著一台吊鐘形金屬燒柴火爐,穿著臃腫的病友和職員都不分你我地擠在火爐邊取暖;靠坐在椅子裡的人不是一臉昏昏欲睡,就是乾脆歪著頭或下巴貼胸睡著了,唯獨雪城的模樣非常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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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脖子和手臂都縮進一件灰灰綠綠的棉襖裡,瞪著老大的一雙眼向著門外,活像一隻直愣愣地立在樹樁上的貓頭鷹;卻不知到底是在發呆,還是被美麗的雪景迷住了。蕭殺的冷,木然的人,讓身在其中的雪城看起來尤為孤單。子君幻想著,要是自己可以坐在雪城旁邊,一定會逗她說說笑笑,絕不會讓她這麼呆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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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告訴子君,這是雪城在療養院裡度過的第一個嚴冬。她特別怕冷,幾乎一整天都窩在室內,但是她又特別喜歡雪,常常一聲不吭地坐著看好幾個小時的雪景。第二年的冬季,她突然開口說想要把雪景畫下來。院方准許顧暉為她出城採購畫紙畫具。一開始,她總是把畫筆掉在地上,連一張畫都畫不成。
「我們原以為她的手疾是以前沒有妥善治療才留下的後遺症,但醫生為她檢查過,確定她的手傷早已復原,就算做精細動作會稍有遲滯,總不至於連筆都握不穩。由於找不到任何生理上的病因,醫生判斷她這種症狀應該是源自某種根深柢固的心結。為了找出具體是什麼原因,醫生嘗試用各種法子誘導她說出過去,但她就是一字不提。後來,還是她自己慢慢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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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慢慢好起來,這是什麼意思? 」子君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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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感受到,當時的她懷著一口氣,想要憑藉自己的力量重新握起畫筆。她的堅毅非比常人,就像被一股強烈的信念驅動著,教她非這麼做不可。這種動力在接受藥物治療的精神分裂症患者身上極為罕見,甚至可以說是令人訝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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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幾個月的堅持,她那些亂七八糟的塗鴉,漸漸地能看出一些形狀來了。後面幾張都是她在院裡牆上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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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張照片拍的是樓梯扶手旁的壁畫,雖然線條有些歪斜,卻不難看出,這畫的是與實物等例的門框中的雪景;向屋裡靠的木門扉上,刻畫著與毛坯房木門上一樣斑駁的痕跡。這正是雪城按照自己在暖爐邊看見的雪景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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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到你們在南方生活,從小到大都沒機會看雪,所以你們曾經想要一起到日本去看雪,但很遺憾這個願望沒能實現。她那麼急於要握起畫筆,是要把腦海中的第一場雪記下來。大抵她心裡就盼望著有天你能來,親眼看見這幅畫吧。可惜她留在牆上的畫,後來都被漆上了,這畫只留存在照片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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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抬不起頭來。她想不起她倆以前什麼時候許過這樣的願,是自己忘了嗎?大概當時興起一說,沒怎麼往心裡去——倒是雪城什麼都記得比她清楚。她相當感激雪城畫這幅畫的心意,恨不得竭盡所能來回報,但是事到如今,自己還能為雪城做什麼?她只能傾盡餘生來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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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想到世希,就說不清有多惱恨自己半輩子的懦弱與逃避——是老田給世希一個安身之所,是老田將世希教養成人,而她呢,她可沒有為撫育雪城的孩子出一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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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簡直無法相信這些年來自己居然可以這麼冷漠。難不成自己的心病比故友的親生女兒還重要?自己到底還要逃多久?她到底為什麼要這樣一直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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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臉埋在掌心裡,不斷膨脹的愧疚感、羞恥感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氣流從喉間擠壓穿過的聲音,活像狼隻瀕死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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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擔心地湊前身子,「賴小姐,你怎麼了,還好嗎?要不要幫你叫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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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充耳不聞,只是乾瞪著眼。她好似看見腦內有一隻慢速旋轉的陀螺——她不得不全神貫注地盯著那陀螺看,以至於所能感知的外界都化成一團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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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了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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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七歲的某一天,她興沖沖地跑回家,告訴媽媽她喜歡女孩子。對她而言,那是一個新奇的發現,她自以為給媽媽帶去了一份驚喜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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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當時正在浴室裡給子俊洗澡,就在她高聲宣布這個消息的時候,子俊恰好腳下一滑,一頭磕在浴缸上,哇哇大哭。媽媽氣急敗壞地將子俊拉起來,責罵他沒有站好。子君看媽媽沒理她,便又大聲宣布了一遍,結果媽媽厲聲叫她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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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以為媽媽壓根沒把她的話當回事。晚上,媽媽哄子俊睡下後,異常嚴厲地警告她,以後再也不許說自己喜歡女孩子,那種事情想都別想,否則她會打死她,只當沒生過她這個女兒。那是媽媽第一次對她放這種狠話,小小年紀的她徹底嚇懵了,完全搞不懂媽媽為什麽會這麼歇斯底里。然後媽媽哭了,說自己這輩子就後悔結婚,跟一個只知道外遇的混蛋生下一個智障的兒子和一個不省心的女兒,毀了自己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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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喜歡女孩就是不懂事,是要被打死的」、「自己讓媽媽後悔結婚」的觀念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腦海裡。出於被媽媽拋棄的恐懼,她徹底否定自己喜歡女孩的事實。沒多久爸媽分居,她和爸爸、子俊搬到別處一起住,那兩年裡,媽媽彷彿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媽媽果然很討厭他們,她想。要是自己七歲那年沒告訴媽媽她喜歡女孩,媽媽是不是至少還會為她考慮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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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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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歲那年,爸媽鬧離婚。媽媽和一個外國女人上門來,吵著說要把她接到荷蘭去生活,還要她喊那陌生女人做「媽咪」,她萬分抗拒地跑開了。子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認另一個女人做媽,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跟子俊分開。結果,爸爸比她還要生氣,拿著一根掃帚將媽媽和那女的直接打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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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離了,法庭將子俊和她都判給了爸爸。從那以後,自己再也沒見過媽媽和那個外國女人,而爸爸也因為一人無法同時分神照料兩姐弟,沒多久就將子君送回了老家青龍村,交託給不同的親戚輪流照顧,因此子君幾乎是被放養著長大的,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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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喜歡女人這件事,是爸爸酒後漏嘴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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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明白過來,為什麼媽媽要她喊那外國女人做「媽咪」了。她永遠忘不了,七歲那年自己是怎樣狠狠地遭到媽媽否定。她一直以為爸媽離婚,是因為自己做得不夠好。但自從知道媽媽喜歡女人以後,她再也不能確定是什麼原因導致爸媽分開的了。也許媽媽真的討厭他們,因為爸爸的外遇、子俊的殘疾、她的性傾向……又或許,這種討厭不基於他們三人犯下什麼錯,只是這段婚姻從開始就是個錯誤,就連她和子俊的出生也是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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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否定自己的女兒,因為她的女兒說自己喜歡女孩;媽媽否定這個家,因為她自己想要跟女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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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原已深深地厭棄了那個喜歡女孩的自己,選擇以媽媽可以接納的樣子存活。可媽媽的背叛卻驚醒了她,叫她看清她倆原也是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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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子君真正的自我,早在七歲那年就被媽媽「殺死」了,而她假構的自我在九歲那年也被媽媽「殺死」了,那最後她的靈魂裡面到底還剩下什麼——這個問題就像一個無限迷宮,儘管她已長到這個歲數,卻還在裡面團團轉。她永遠不知道出口在哪,一旦嘗試尋找這個出口她就會倍感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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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正是從媽媽離開以後,子君開始禁止自己思考這個問題。基於「規避就不會痛苦」原則,以後但凡遇到什麼「迷宮」,她都會直接繞道而走,漸漸地就形成了不Fight(戰)而Flight(逃)的慣性行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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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子俊的死、雪城的失蹤,又進一步深化了她這一套行為模式;因著雪城的緣故,她不得不對世希規避了整整十一年——直到她知道世希的另一個人格裡或許藏著雪城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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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她的內心一直強烈地想要逃避雪城的問題,但另一方面,良心的責難卻絕不允許她打退堂鼓。這麼多年,她幾乎從沒放棄尋找雪城,放任矛盾的情感在她的體內千絲萬縷地盤繞。如今,隨著這趟旅程的推進,巨大的網團彷彿正被慢慢地抽絲剝繭。那些遭到瓦解的自我碎片,好像能夠再度拼湊起來——一個類近的、未知的自我將逐漸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