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後面的堤坡底部，是一條涓涓的水溝。那是一個黃花風鈴盛開的時節，空氣裡還滲著早春的寒氣，順著堤坡往山裡去的人都穿戴輕便的冬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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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跨過水溝的一條小石橋上，少年牽著女孩，雀躍地往前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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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氣喘吁吁地叫停：「凱西，給我停下！你一直跑，跑個什麼勁啊！」
「凱西」是「凱瑟琳」的簡稱。被喚作「凱西」的少年，笑嘻嘻地停下來。他早就習慣自己擁有一個西方女性的暱稱，甚至樂於投入到這類角色扮演的遊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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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斯克里夫，再不跑天就要黑了，你希望你的禮物過期嗎？」少年假裝氣鼓鼓地走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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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希望！你到底藏了什麼在山裡？告訴我，凱西！」女孩迫不及待地晃著少年的手，「那一定是好玩的東西，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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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沒有多作回應，只是一路哼著歌爬上山坡。女孩沒力氣爬坡，踩著旁邊的岩石往上，還要上氣不接下氣地絮叨個沒完，「……最厲害的地方是，他把那些往上的半音階變化藏在小節裡，乍看沒什麼，一聽就聽出來好美……如果把那種變化抽掉，就不會有一種吸到新鮮空氣的感覺。那種技法到底叫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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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內聲部 。如果把那兩個小節的和聲簡化成和弦，就可以看出來那裡有一套半音階的內聲部，它就像是一種魔法，使旋律瞬間變得更流暢及美妙。這得歸功於蕭邦本人熟悉多聲部對位法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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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就是你上次提到的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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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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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的賦格。蕭邦要是沒有遇到巴赫的音樂，還能把多聲部寫得這麼漂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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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少年停下來認真思索，「我覺得真正厲害的音樂家的宇宙都是相通的，巴赫的宇宙不是為巴赫而誕生的，只要蕭邦具有超人的天賦，他自己夠到那一片宇宙只是遲早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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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得很對，凱西。那你肯定也在那個很厲害的宇宙裡面。」女孩理所應當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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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被這句天真的讚賞逗笑了，「我的宇宙只跟你相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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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神情一亮，站在石頭上猛地往他懷裡一跳，兩人險些抱作團滾下山去；幸好少年及時紮了個馬步，才不至於發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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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太亂來了。」少年皺著眉，有些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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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沒準真的是這樣沒錯。要不是我們的宇宙相通，我怎麼老是在你的大腦裡面游泳呢？」女孩改口喚他的真名，儼然一副發現奇觀的樣子，直把他的臉盯成一隻開水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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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哪有在我、我的大腦裡面游泳？」小南結結巴巴，試圖把頭扭過一邊，但是他的耳朵被女孩兩手夾摀住，根本扭不動脖子。小南低頭望進女孩的眼底。靜謐中，不知從哪個幽深的山谷裡盪來一陣陣鼓響——啊，原來那山谷是他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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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在裡面游泳，無論你想彈什麼、想做什麼，我都可以第一時間猜出來，就好像能看見你的思想似的。」女孩無比虔誠地問道：「你說，我們上輩子是不是養在一個魚缸裡的海魚，你只是先被宰掉了，所以才比我先來？要是我們一起被宰掉，搞不好可以成為龍鳳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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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使勁掙脫她，「胡說什麼啊，像個傻子一樣。」心神恍惚地重新回到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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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啊。」女孩樂呵呵地在後面追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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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說十遍，你不膩嗎？」小南沒好氣道：「這句話可不是隨便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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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置若罔聞，「我好愛你啊，為什麼你不是我身體裡的一部分呢？假如你是我的一塊肩膀，我就不怕自己會在這世界上消失了。你能不能變成我的一塊肩膀呢？左邊還是右邊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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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消失，我就跟你一起消失。」小南拔腿跑到樹下，一臉不高興地回頭扯嗓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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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不到我的。」女孩慢慢把身子躲到不遠處的一棵樹後，「去哪都找不到我的——這就是我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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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忍俊不禁，「希斯，你忘記自己最不擅長躲貓貓了嗎？我每一次都能馬上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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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為遊戲太簡單了。」樹後傳來咯咯的笑聲，「簡單到我都不願意認真拿它跟你玩，你知道嗎？笨蛋。」希斯探出頭來，對他做了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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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摸索進一處山石的夾縫，牽著彼此往深處走。小南從背包裡取出一樣東西，希斯只能從幽暗中看見一個純白的球狀輪廓。「凱西巫師，這是你的水晶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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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比水晶球還要神奇。看好了。」小南打開燈座按鈕，霎時，漫天的銀河星燦傾瀉而出，悠悠旋轉的星雲，呼應著宇宙無邊的寂寥。
希斯兩眼都看直了，手舞足蹈地轉了好幾圈，喜愛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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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在這裡躺下。」兩人肩頭抵肩頭，一起把腦袋枕在小南的背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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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推推擠擠玩鬧了一會兒，又安靜下來看了一會兒星空。這時，希斯突然把身子轉過來，「生日也在這裡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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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日嗎？」小南陪希斯度過的第一個生日，距今才三個多月而已，而他自己的生日在四月，馬上就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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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日，我的生日，都在這裡過，在這片屬於我們倆的星空下，成嗎？」希斯說：「以後誰都不能缺席對方的生日，就是死掉了，靈魂也一定要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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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捂住希斯的嘴，「別老是把死啊消失啊掛在嘴邊，這不吉利。況且生日是給活人過的，死人過的那叫冥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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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斯拉開小南的手，「那冥壽也一起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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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你個頭啦！我跟你都會活到一百歲 ……要這樣算起來，我跟你將會在這裡度過*一百七十八個生日。」得出這個數目，小南滿意地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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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西啊，你長大以後不會嫁給別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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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無語極了，「嫁、嫁什麼？我可是男孩子耶，再怎麼說也是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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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西啊，我們能在一起多久就多久吧，這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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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的一百七十八個生日，就是一百七十八個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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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從窗口照進來，許自南睡眼惺忪地抬手擋光，又懶懶地翻了個身，半晌才發現沙發靠背上不是熟悉的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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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上蓋著一條乾淨的毛毯，老舊的電風扇被挪到附近，開著不太吵耳的二檔——三檔的吱呀聲昨天可是領教過了，實在不宜伴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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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顯示為八點十五分。他扶著額，試著回想自己是怎麼睡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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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發現二樓牆壁上的字以後，他和趙世希一直在研究那到底代表什麼，但卻推敲不出什麼具有價值的線索。然後，一位嗓門有點大的女鄰居突然找上門來，叫趙世希趕緊回老太太屋裡一趟，說是老太太以為她跑丟了，嚇得睡不著覺。趙世希急忙跟著女鄰居出去。許自南看時候不早，打算等趙世希回來就告辭；在沙發上靠著養了會兒神，誰知道竟不小心墜入了夢鄉，還睡得這樣死沉。他難為情地揉揉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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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世希的房門開著，廚房也沒有半點聲音，看來她已經出門打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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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南看到茶几上的玻璃杯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是趙世希留給他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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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治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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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讓你百忙之中陪著我熬夜。洗手間裡有新的牙刷，還有洗面乳，請隨便使用。為表謝意，鍋子裡溫著一碗烏冬，我嚐過那味道還可以，請吃完再走吧。冰箱裡的水和飲料可以隨便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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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世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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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是我給你添麻煩才對。謝謝你的烏冬，我會好好吃完的。」他隨即給趙世希發去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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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烏冬正收拾碗筷，手機彈出一條短信，卻不是來自趙世希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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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老地方。」發信人顯示為一串未儲存的電話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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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自南眉間冷凝，發回去「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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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是後巷裡的一個鐵皮大牌檔，他徑直走到最裡面的一桌，那裡已經坐著一個頭戴鴨舌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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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裡煮麵的霧氣蒸騰四散。伙計上來，許自南隨便點了杯冰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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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正想要找你呢。牆上那些鬼畫符是你的傑作？」許自南盯著藏在帽沿陰影中的臉，冷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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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別說得這麼難聽，那可是我精心羅列的罪人狀，比起法庭的判案書，難道不更反映真實嗎？」男人說話的腔調不緊不慢，就像對一切都胸有成竹。他攪動飲料的手腕，沉穩得恍若一口打轉的石磨。「我最後再警告你一次，不要淌這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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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八：對十三歲的小南而言，希斯應該是九歲（兩人初遇時希斯說自己是八歲，事實上世希是九歲。此章的世希實際年齡是十歲。），所以兩人到一百歲的生日次數加起來是91＋87＝178。希斯在這裡之所以沒有更正小南她是＂永遠的八歲＂，是因為她當時沒在意小南是怎麼得出這個數目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