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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坐早班機到達廣漢以後，剛好錯過了長途車的班次。距離下一班長途車的發車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子君把行囊擱在椅子上，自己卻坐不下來。她連連看錶，連一分鐘的等待都難以忍受。離開機場，徒步前往附近的長途客運站裡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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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卻只有一個簡陋的頂蓋。中午烈日開始烘烤大地，就算坐到風扇口下，那也是悶得夠嗆。汗水淌到她的眼睛裡，又澀又痛。她忍無可忍地拎著提包站起來，找到車站外的一家餐館，點了一份熱乾麵套餐。咕咚咕咚地喝下大半瓶的涼豆漿，總算活過半條命來。不禁想著，廣漢的夏天真不是蓋的，南港的炎熱跟這裡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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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星療養院，顧暉，海星療養院，顧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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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心裡滴滴答答的，除了此趟旅程的最終目的地，幾乎裝不下與這無關的東西。沒錯，她有一種預感……這十九年的漫漫長路終於要走到頭了。但是，這真的就是終點嗎？到底是誰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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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多年飄絮的心有了著落以後，第一次思考這些問題。十九年來，她似乎從不曾考慮那孩子究竟是否還活在世上。很奇怪，彷彿自從雪城消失後，她在子君心裡就再也沒有長大，或者更貼切一點說，再也沒有向前走。時光停擺在過去，在那裡，雪城活成了一個被薄紗籠罩的、永恆靜止的世界；而子君只是駐守在外，眷眷地看著她，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心已變得蒼老。她不是沒有渴望過拋下這一切，可是，每天一睜眼她還是在那裡駐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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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不離開，難道還不許別人離開嗎？當姓邱的婆娘告訴她雪城那些年裡過的是什麼日子，當阿吉將雪城的死訊砸在她的臉上……她彷彿目睹了，豪雨般的墜石如何將那孩子活生生地掩埋——十九年前的女孩終於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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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含著一口麵，淚水卻撲簌簌地掉落，她不斷地用手背去擦。停頓的過去瞬間塌陷成血一般的現實，這叫她如何接受？心臟一陣一陣地發疼，指尖全是麻的，體內每一個細胞都在抗拒這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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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途車靠站。她恍恍惚惚地上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就倒下去。車裡空氣很悶，她把自己縮成一團，晃著晃著便昏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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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小時以後，長途車抵達了一個鄉土市鎮。她向站務員打聽，卸甲鄉離這兒遠不遠，那人說大概要十公里的路程，搭計程車二十分鐘能到。只是今早下過一場雨，卸甲鄉那一帶全是泥濘，建議她去買幾雙一次性塑料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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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客運站後面的雜貨店問有雨靴沒有，老闆說只有鞋套，她便買了三雙。站在門口那兒攔車，老半天都不來一輛。往口袋裡摸煙，什麼都沒摸著，怕是落在了長途車上。折返那雜貨店，平日抽的那款煙自是買不到，老闆給她遞來一盒雙喜牌香煙，喜慶的紅盒子上印著醒目的「好日子」三字。他笑嘻嘻地夾著一口濃厚鄉音問道：「來我們這兒買房是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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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自嘲般想著，在局外人眼裡看來，她確實像是個過「好日子」的人。她拿過香煙，岔開話題問道：「這附近不好攔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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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說計程車少，客運站前面廣場上多的是摩的。子君照老闆說的去找，果然在廣場邊看到一堆等待載客的摩的。司機們七嘴八舌地圍上來，子君隨便上了一輛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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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摩的，天色已見昏黃，再不到療養院，就要在黑燈瞎火之下找路了。她有些急，趕緊換上塑料鞋套，按照摩的司機的指示，下了泥坡往田圃間走。她瞬時感到道路軟滑難行，雖說鞋套可以避免鞋子報廢，卻也提高了人滑倒的風險。她在雞舍旁撿到一根竹棍，拄著拐杖，趕起路來就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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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定位地圖所規劃的路線，她必須深入卸甲鄉的中心，經過民族學校、財政所，再往東北走一段路，才能到達海星療養院。遇到幾個田裡的鄉民，向他們打聽有沒有好走點兒的路，但對方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方言，子君一個字都沒聽懂；其中一個鄉民又指了指天，似乎想要她注意天色。子君禮貌地道過謝，還是按原定路線緩慢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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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要入夜了，田野之外，寥寥幾所民房都裹進了一層藍霧之中。子君走在長長的阡陌上，但見那厚雲蔽月，天地寂然，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蒼涼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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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雨水沖刷掉泥地上所有的痕跡，要不然她還能從鄉民的腳印數量推斷這是否一條出入村子的道路。正忐忑間，腳下不注意就是一滑，她立即用竹棍穩住重心，頭一抬，前方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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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背著身，披著一頭蓬鬆的黑髮，身穿白裙，在日暮之中，恍如一團縹緲的霧氣。子君似夢非夢地睜著眼，那女孩站著半晌，倏地轉頭將她一看，然後，竟如受驚的白蝶一般，撲騰著「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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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大吃一驚，她剛才分明看那女孩的長相與雪城極像，但是暮色昏沉，她不敢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二話不說地追上去，卻是深一腳淺一腳，眼看女孩輕飄飄地愈跑愈遠，她忍不住喊：「雪城！是你嗎？」她既驚又喜，一顆心狂跳得像要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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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停下來，遠遠地望她一眼，等她快要趕上來的時候，又輕飄飄地跑走。子君奮力追趕，每當她感到體力難支時，女孩都會停在不遠處等她。如此一停一趕，子君終於在徹底入夜前走到村中心的民族學校。那一帶鋪上了彎彎曲曲的水泥路，一側盡是灰撲撲的民房，另一側是錯落的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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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戶戶敞著大門，一隻雞從屋裡蹦出來，屁股後緊跟著一條撒歡的黃狗。男女老少眼看村裡來了個陌生人，都繼續幹自己的事，不予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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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女孩身上。女孩正站在一道籬笆前等她，眼底的笑意如溪流般清澈。她的容貌和十四歲那年比起來，居然一點都沒有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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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留下來的。」子君眼眶濕潤，伸出一隻手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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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跳到路上，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跑。子君跟著她跑到水泥路的中段，又翻過石圍爬上後面的坡。頓時，清風拂面，眼前豁然開朗，一股白光越過黑壓壓的鄉地，映到遠客的心頭，驅走她所有的不安與疲憊。女孩早已停在海星療養院前的一株銀杏樹下，一動不動地指著面前的玻璃雙扇門。子君抱著提包追得直喘氣，撲上去把門一推一拉，發現門是上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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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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