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君一言不發地呆望著照片裡的人，久久地陷在那雙杏眼的柔光之中。
那疊相片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她的手裡。她用指尖輕輕觸碰照片裡的笑臉，死物的冰涼，幻想的餘溫，在她的心底形成一股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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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間，一股電流貫頂而入，直將那股空茫刺穿。在曜藍的海岸邊，勝過海棠春色的那一抹笑靨──那一瞬強烈的悸動，時隔十九年又再度被想起來。只是那記憶的味道早已不同以往，它呼嘯著穿透重重的時光，散作滾燙的雨絲，烈烈地澆在她每一寸皮膚上。照片裡的臉登時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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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不大靈活，但偶爾還是會碰碰電子琴。」顧暉說：「她會好多古典的曲子，很會視譜，能感覺得出來，她的節奏感相當的好，基本功也很扎實。我當時想她以前應該很會彈琴吧，真可惜了這麼一雙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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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機拍的是雪城的正面上半身。經顧暉這麼一提，她的目光猛地往下掃，果然看到照片下方露出部分黑白琴鍵。雪城那雙藏在袖子下的手正搭在那琴鍵上，指尖與腕形都出乎意料地圓潤。再細看那張雪白的臉，雖被長髮擋住臉沿，卻依稀能看見脖子與下巴之間微微擠出一些肉。剛才沒有發現這些，許是照片年代久遠，人體的細節顯得比較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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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雪城總是弱不禁風的樣子，突然看到發胖的她，子君一時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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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件叫她驚訝的事，是雪城居然在彈琴。她清楚記得雪城以前說過自己因為媽媽的緣故，對鋼琴基本上只感到害怕或討厭。所以雪城彈琴的畫面，她還是第一次見。但是，眼下她沒有辦法在意彈不彈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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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時候拍的？她當時是不是在生病？」子君有點激動，「我聽說雪城她，她是病逝的……她得的到底是什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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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換了一個柔和而緩慢的腔調，聽得出來他不想把事情講得太嚴重。「她得的是精神分裂。 照片裡的她已經接受過一段時間的藥物治療了，所以病情大致上都已受到控制。她當時正在為院裡一次才藝表演做準備呢，我記得那一次大家都誇她彈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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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問：「她發胖是因為吃藥的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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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默默地望著她，知道這問題繞不過去，只得坦承：「你知道的，藥難免都有點副作用，吃了那藥是容易發胖，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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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先生，我聽說雪城生前信賴你，請你如實告訴我，她的病到底有多嚴重？」子君緊盯他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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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大概料不到她這樣窮追猛打，瞪著眼一時語塞。半晌，他歎道：「罷了，我告訴你吧。或許你聽說過陽性症狀這一類精神科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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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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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解釋道：「精神分裂的陽性症狀，簡單來說就是一個正常人身上不會出現的症狀，比如妄想、幻覺、胡言亂語等等。抗精神病劑雖然會產生一些副作用，但是好在能夠消除這些陽性症狀，幫助患者恢復正常生活的能力，也改善認知功能。雪城當時的藥物治療效果還是很不錯的，你看，她都還能參加才藝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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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好一會沒有說話。她心裡特別想知道雪城的死因，但顧暉似乎有意顧左右而言他，或者說，他正嘗試淡化這件事的重量。她原以為這人是帶著真相來找她的，沒想到卻這樣遮遮掩掩。但願是她多心吧，就算他不想說，她也總能找到法子撬開他的嘴巴。她翻到下一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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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的背景像是一個活動室，鏡頭從長桌的角落斜照過去，拍到繞桌而立的幾名病友，他們正在各自的碗裡調配材料，手邊都放著一台章魚丸子烤盤。雪城也被拍攝進來，她雖然靠向鏡頭左邊，卻比中間的幾個人還要顯眼。因為她不僅坐著，而且整個人幾乎要趴到桌上了，努著嘴，兩眼極其專注地盯著面前的烤盤；兩手緊握勺子，戰戰競競地往烤盤的格子裡傾倒調料。這一點都不願將調料溢出的架勢，簡直有些鈍直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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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張照片，雪城將一隻蓬頭肉臉的褐髮大娃娃貼著臉緊摟在懷裡，臉被娃娃擋去大半，只露出部分眉眼來，可下彎的眼角卻流露出她的安適與滿足。子君抓緊這張照片湊到眼前。這隻大娃娃，她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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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款式不盡相同，但這種獨特的小眼睛及肉臉非*「椰菜娃娃」莫屬。這醜娃娃在她們念書的那個時代可謂紅極一時。雪城小時候從沒有玩過娃娃，為了彌補她這個童年缺憾，子君曾在她某年生日時送過她一隻金髮的「椰菜娃娃」，雪城一直將那娃娃視若珍寶。但是雪城的爸媽禁止她「玩物喪志」，她無法將娃娃帶回家，於是她倆就在外婆的摻繒船上一起用紙箱為娃娃搭了座「城堡」——子君負責收集紙皮和搭建形狀，雪城負責設計及粉刷外牆。除了她倆和外婆以外，沒有別人知道這件事，連老田都不知道。她們盡心盡力守護那娃娃，守護那份專屬的幼稚甜蜜；或許兩人心裡都明白了一些事，但就是誰都不敢承認——她們真正想要守的是一份暗許的海誓山盟、一個或許終能實現的夢一般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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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照片的手無力地垂到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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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不願讓顧暉看到她的表情，緊咬著唇別開臉，她知道自己的眼眶肯定是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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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似乎有意緩和氣氛，便在此時插話，「這天有團體進來舉辦玩具故事會，像雪城這樣年輕的病友都一塊參加。不知道為什麼，她看到這娃娃就特別喜歡，一直摟著不放。團體看她這麼喜歡這娃娃，商量著要不要送給她，但是她拒絕了，也許是不好意思白拿人家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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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緩過一口氣來，轉移話題道：「這些照片都是你幫她拍的嗎？」她偏頭悄悄抹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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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是我拍的，有些是從院裡的活動相冊中翻出來的，剛剛做章魚丸子那張就是烹飪活動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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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很親近吧？要不然她也不會准許你為她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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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近是親近，但絕不是你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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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這麼問倒不是誤會了什麼，顧先生，你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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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暉轉身面對她，把背挺得直直的，「我和她的年紀差了十九年，要是我對她有半點非分之想，我自己都不會原諒我自己。請你相信我是真心把她當女兒在照顧。我以前有過一個女兒，但是生病死了，要是她當年還活著，就是上高中的年紀了。雪城讓我想起我自己的孩子，照顧她，就是在償還我對孩子的那份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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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讓你提起傷心事，我很遺憾你女兒的事……我真的沒有誤會，雪城生前這樣信任你，還把自己的身後事都交託給你，如果我還懷疑你的人品，那我實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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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換作任何人看到我這張臉，都會直犯噁心，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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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不要再這樣說了，顧先生，剛才一時失言，但是絕對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子君強硬起來。兩人無言地對峙了幾秒，顧暉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窘窘地把身子轉回去，「抱歉，自從這張臉毀了以後，不知道怎麼的，我總是特別敏感，脾氣比以前差了許多。我相信賴小姐你不會以貌取人，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跟你道歉。」顧暉向她低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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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繼續跟我說雪城的事吧。」子君朝他慰藉一笑，心想著，實在怪不得他這樣神經敏感。不曉得他到底遭遇了什麼可怕的意外，才把臉毀成這樣，真是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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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繼續看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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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張是雪城的側面照，她將長髮挽了起來，跪在一棵半人高的樹苗下，露出病服褲腿下雪團子般的腳踝；虔誠地探身向前，伸出粉藕般的小手去搆前方略遠的土堆，該是要將泥土往樹根兜攏。子君感受到一股笨拙但絕不服輸的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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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時應該看見門口那棵銀杏樹了吧，就是這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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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君怔怔地，發出一聲輕若未聞的笑。「明年開花的時候，我一定、一定會來看的。」她向照片許諾，也是在向自己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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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菜娃娃：一款由美國奧爾康公司所生產的娃娃，曾於80年代風靡全球。為了營造出娃娃的生命感，奧爾康公司將娃娃做得千姿百態，並為它們附上出生證明、姓名、腳印。顧客須簽署「領養證」，確立其「養父母」及「養子」的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