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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觀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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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稀缺人的聲音，彷彿一個被神厭棄的世界。說的沒有聲音，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死寂。一念的鄰床都是一些患瘋病的人，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他人不是被綁在床上就是被束在輪椅上。那些人終日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喊聲，或難聽的咒罵，她慢慢便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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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這所海星療養院，起初是為了遠離婚姻失敗的傷心地。現在卻好像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入院以來，她比以往更沉默寡言，抑鬱的病症可以說毫無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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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憩時間，隔壁病房稍有活動能力的人大多會被聚集到同層的交誼廳，或地面的康樂中心。這裡護士很少，無法照顧所有人，她選擇一個人隨處逛逛，並不會有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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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抹遊魂似的飄盪到梯間，卻看到平日不可能看到的一幕——鐵窗被卸了下來，一扇窗大開著，日光朦朦朧朧地灑進來，恍若一幅定格的畫。一般人大多會疑心現場是否發生意外，可一念鬱病多時，思考遲滯，並沒有類似的想法。反而自然而然地被那束無垢的日光吸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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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邊，一棵開滿白花的喬木，神聖地沐浴在陽光之下。這裡是一樓，喬木剛好有一兩層的高度，一根粗粗的旁枝斜到窗下來，彷彿迎接賓客的花毯道。一念沿這枝杈看去，隱隱約約地，竟從茂密的花叢中望見一雙懸吊的胖手胖腳。從手腳直垂的角度可知，人體只能模仿犬類的爬姿趴在樹枝上。這姿勢不能說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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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忍不住探頭。只見那胖手腳的主人，腦袋朝窗，身上是一件鼓鼓的白裙。鼓脹卻並非她體態豐腴之故，而是因為那薄裙被她穿成了罩衫，風鼓起她的裙襬；底下的病服露出。細看之下，她的骨幹還是挺柔細的，顯得這種微胖不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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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沒作聲呢，那女孩竟有所感知，仰頭望向她。她目中透出驚訝，「啊，是病友呢。」隨即綻開一抹莫名天真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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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窗都生鏽了，螺帽隨便晃一晃就能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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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問她是怎麼把窗戶撬開的，她這樣答道。聽她稀鬆平常的語氣，這種另類的事肯定沒少幹。她敢肯定，鐵窗生鏽這驚天消息一旦傳出去，怕是每天都會有人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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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胖女孩回答完畢，就好像一下忘了這個人的存在，把腦袋躺回去，繼續發呆看風景。看來她沒有邀請一念一同趴到樹上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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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一念問：「你是幾號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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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心不在焉道：「6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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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愣住了。「你就是頂層的那個……汪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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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沒有作聲，只是彷彿點了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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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女孩似乎不愛說話。一念覺得這安靜的性格跟自己還挺相像的。她趴在窗邊，微風拂面，自己竟也開始迷迷糊糊的。不知為何，跟這女孩待在一起，竟有種久違的安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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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護在病房餵藥閒聊時，時常提到一些神祕的關鍵詞，比如「頂層」、「6XX」、「邱姐那客人」、「畫家」、「小觀音」之類的。久而久之，一念聽懂了，這些關鍵詞指的全是一個叫汪雪城的女孩。她也逐漸曉得，年後像雨後春荀般冒出來的走廊壁畫竟都出自汪雪城之手。她到底是什麼人？一念跟其他所有病患一樣，對此不是沒有疑惑。得不到解答，一念下意識將她歸類為某種「特權階層」，反正跟「病患」兩字沾不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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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終於得見這個傳說中的汪雪城，不得不說，顛覆了她對這人既有的印象。在她心中，這人是某些高層的座上賓，她也許偶爾出入這所療養院，頂層房間默認給她預留。現在本人就在眼前，至少她身上的「枷鎖」——病服證明了一件事，她只是特殊，卻沒有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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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便恍惚了，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自己這些年來身心困頓，自認為難以再像個普通女人那樣，重整生活，再度步入婚姻。對未來的無望，徹底消滅了她對幸福的憧憬。她的心靈乾枯如井，因此選擇畫地為牢，哪兒也不想去。然而，跟汪雪城這樣享有「特殊待遇」的病患相比，她不禁開始想，自己真的毫無選擇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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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上突地傳來一聲驚喘。一念扭頭一看，一名男護工神色慌張地滑下梯間，眼裡壓根沒有窗前人，衝過來差點把她撞飛，幸好一念及時避了過去。「你真的是——跑到樹上幹什麼？你、你把自己當猴子嗎？」男護工看起來四十出頭，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罵起人來卻結結巴巴的，顯然不擅長罵術。他長相溫潤，予人一種文質彬彬的感覺。這人怎麼會在這種地方當護工？一念很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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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雪城不情不願地被護工抓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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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汪雪城的萍水相逢，像一場倉促的鬧劇般結束了。她並沒有期望下一次還能見到汪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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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倆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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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的一個陰雨天，一念又碰見了汪雪城。她縮著身子，像隻小松鼠似的蹲在一樓的交誼廳牆角作畫。畫已經完成了大半，背景是一片磷光閃閃的藍色大海，水面上的主角，是一艘破爛的漁船。她把船身描繪得極其細緻，就好像這船是她親眼所見，每一部分的細節都深深印在她的腦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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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漁民的女兒嗎？」一念走過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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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雪城頭也不抬，神思分明還沉浸在創作中，聽到她的問話，卻歪了歪腦袋，異常用心地思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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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是。」半天，她虔誠地回答。一念問原因。她說：「我想要有一顆廣闊得能裝下藍天和大海的心臟，我想要像天上的海鷗那樣翱翔。只有漁船能把我帶到那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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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沒有追問「那裡」到底是哪裡。「我也想去那裡。」她也跟著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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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雪城彷彿才注意到蹲在自己旁邊的人。「啊，是病友呢。」她說出和初遇時一樣的開場白，這次不同的是，她在一念身上多徘徊了幾秒鐘，頓時像是發覺了什麼趣味，瞇眼咯咯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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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長得很像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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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念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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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紅豔豔的楓樹一樣。」汪雪城目光輕輕柔柔地在她身上流淌，「你要是能活下去，這樣的顏色再適合你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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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發噱，「怎麼可能？我從沒有穿過這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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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來有一雙充滿感情的眼睛，紅豔豔的，非常美麗。」汪雪城認真道：｢只是季節變換，紅色暫時褪下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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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愣住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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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又是什麼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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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雪城說：「我沒有顏色，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還是不要任何顏色。」頓了半晌，她又道：「顏色是一種眷戀，沒有眷戀，我才可以去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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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沒有眷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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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沒有。」汪雪城的雙眼宛若一汪清澈泉水，凝視未完成的壁畫，「可我期盼我愛的人都得到自由，不要被我的眷戀綑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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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沒有人世間的綑綁就可以得到的嗎？」一念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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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雪城出了一會兒神，一念感覺她在用她獨有的思維方式來考慮這個問題。這也是一念一直想為自己解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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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自由也是要承受重量的……它是甘願接受綑綁，你可以放任高飛，但同時也可以回頭，回到那個永遠留給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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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默然。「那，我期望我的眷戀，是可以予人自由的，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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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雪城揚起下巴，恍若在眺望不存在的天空。一瞬間，她的側臉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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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愛人與被愛，那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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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後，一念的床頭時常出現各種新鮮花朵。起先是油桐花（就來自汪雪城爬過的那棵樹），然後是野百合、海芋，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她開始期待每日睜眼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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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收到的不是花朵，而是一個裱了畫的相框。畫中是漫山遍野的紅楓，它們如同烈火般搖曳，昭示自己向陽而生，不懼凋萎。畫底以鋼筆寫了一行娟秀的字：「一定要回去看紅紅的楓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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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與汪雪城一生只有兩面之緣。然而，這個女孩卻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光撫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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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在年底離開了海星療養院。遺憾的是，她沒能親眼見到今年的紅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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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就來年去看吧。紅色只不過暫時褪去，終有一天還會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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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你到畫中的世界去了嗎？你找到你的自由了嗎？告訴我，你那兒的紅楓，是不是永不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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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完成了終於！寫這篇感到很療癒，雪城似乎有種解惑的能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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