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喘過來時盯著往下延展的金屬樓梯。我頭的一邊有一道劈斬傷口,還有滴血流到我裝甲底下的肩膀,流到手臂、到我指尖,血滴幾乎幾乎與頭上傷口的隱痛同步滴落。傷口應疼痛,可是它卻沒感覺。也許要等到衝擊消退才會開始痛。假若如此,我也不怎麼期待。
魔閃師、軌彈天人與戲團躺在我面前。另一個假面落到欄杆外,趴在下方水泥地板上,一動也不動。他們不是失去意識,就是受傷太重,我不再需要擔心他們。
我重重吞了口口水。我的心臟要跳出喉嚨,使我幾乎無法呼吸,我也怕得,感覺心跳詭異地遙遠而微弱。
蛇蜷的基地被遺棄了。我知道他的人都外出巡邏,唯一在這裡的人是五、六個為他工作的假面。他讓基地幾乎毫無防衛。
如果我要行動,得現在出手。
我假面裝缺乏硬鞋底,所以我應該幾乎無聲無息,但蛇蜷基地滿是死寂,我奔跑時雙腳也踩在金屬走廊上。鋼鐵響聲的噪音充滿這片黑暗空間,來回迴盪,聽起來比我每一步都更響亮。
鋼鐵亂奏的聲音就算在我停下腳步時,仍震徹空中。我抵達自己的目標:一扇強化門,與這設施裡很多扇門一模一樣。在錯綜復雜的金屬走廊和十幾扇門中,我可能會錯過它。唯一告訴我那正是正確位置的東西,是那名士兵用香煙在牆上留下的污漬。
我打開門,發出十分響亮的聲音,就算我終究試著停下門的動量,鐵門依然撞上牆壁。
那房間看起來就像個監牢牢房。裡面有水泥牆壁和水泥地板,一張帆布床和一個馬桶。蛇蜷與黛娜兩人都在那裡。我沒辦法說在那裡的誰使我更挫敗。
我沒辦法說蛇蜷在此處就是最糟糕情況,因為這表示我的情報並不完整。他的超能力會使我在很多層級上,大概都搞砸了,機率陡然壓倒對我不利。我被逮住了。直覺告訴我,現在自己不會毫髮無傷地離開這裡了。他正在水槽洗手,轉頭看向我,顯然毫不擔憂我的存在。
然而不對。我瞪向黛娜,總算理解自己看到什麼,我察覺到,那畫面將永遠灼印在我的腦海裡。她側躺在帆布床上,雙眼睜大,空虛地凝望著我,看過我。一條血絲泡沫乾涸在她嘴巴一側、一邊鼻孔邊緣上。我不認為自己是個會信教的人,我卻祈禱她眨眼、呼吸,從那攫住我的冰冷恐怖裡,解放我。
我太晚來了。
我朝蛇蜷衝鋒,我跑起來、拔出刀時,視野幾乎變紅。我感到他在使用能力,忽然有了兩個他,兩個我,兩個牢房裡有兩個死去的女孩子名叫黛娜・阿爾卡特。
那其中一個房間,我的刀子捅進蛇蜷胸膛。我裡頭沒有滿足感,也沒有鬆一口氣。我輸了,在每個重要層面上都失敗了。我將他放倒的事實幾乎不再重要。
另一個房間裡,他往後一踏,躲出我第一次撲擊的範圍,舉起一隻手朝我臉上灑了一手白色泡沫。當我盲目地朝他劈砍,他抓住我拿著刀的手手腕,在他骨瘦如柴的手掌中緊緊抓著我。
我成功捅他的房間褪去。現在,唯一一個存在的我,正激烈咳嗽。在我把肺部重重咳出來時,我雙膝動搖,無法將粉末咳出鼻子和嘴巴。我扯著手,試圖從他的掌握中逃脫。無能為力。
「停手。」他命令我,我依然在掙扎,但我也正咳完了。
「稀釋的莨菪鹼。」他說,嗓音冷靜、響亮。他放開我的手腕,推開我手裡的刀子。我讓刀子掉落。「那也被稱為惡魔的吐息。聽說巫毒教的巫師——卜哥【女性則稱為卡帕拉塔】——都會使用這東西搭配河豚毒和其他毒素使用。靠著這些物質,他們能創造出有名的『殭屍』。他們這些殭屍並非從死亡中復甦,但也有卜哥靠這東西,讓男人女人為他被強迫耕種農田和做些體力勞動。沒受教育的人以為那是魔法,但那單純是化學罷了。」
我耐心等他繼續說。我連戰鬥或回答的想法都沒有。
「剝奪吸食者的反抗意志,使他們顯著容易受他人影響。而正如妳所見,我試著把這用在寵物身上,然後結果⋯⋯十分不幸。我想,這就是傲慢的代價吧。」
他嘆了一聲。
「拿下妳的面具。」他指示我。
我照做了。我在面具落到地上時,頭髮落下我臉龐。我雙頰因淚水而濕潤。是在這之前,我第一眼看到黛娜時所流的淚?還是我為自己現在的景況哭泣,就算我無能對此作出任何行動?
他碰觸了我的面頰,用拇指擦去一滴淚水。他梳弄了我的頭髮,手勢感覺奇異地熟悉。他手放到我後頸的方式,還有那手抓住我卻沒真緊緊握住我的脖子。這感覺⋯⋯像在佔有我。
「寵物。」他吟詠著,嶄新燃起的恐懼動搖我的核心。
「妳不可能成功的。這非常不明智。」
「好的。」我低語。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我不應該受到這種遭遇啊。
我雙眼落在黛娜身上。她依然瞪著我,雙眼睜大而毫無眨眼,我不自禁,從那眼神中看到控訴。
我確實應該遭受這事。這都多虧我,她才會被綁架。多虧我,她才成為蛇蜷的奴隸。也許,我代替她的位置就是報應吧。
我沒了力氣,我頭垂下,盯著雙腳。
淚水涓涓流下我臉龐。我沒將它抹去。我不確定我能抹去。
「看著我,寵物。」蛇蜷指示我,我也照做了。我很高興服從,像個順從的、渴望取悅父母的孩子。一部份的自己想要更多指令,在那毒癮引來的朦朧感下,我想在順從之中失去自我,我想有用處。這樣我至少,沒繼續怪罪我的行動或那接踵而至的悲劇結果。
蛇蜷拿下他的面具,我注視著他。
我認出他。他也是某個我一直認識的人。
他們倆都很高,很瘦。我怎麼沒看出來呢?蛇蜷的假面裝肯定被設計用來強調骨架,讓他看起來更瘦、更骨瘦如柴。考慮這全部因素後之外,是那他嗓音情感轉變以及不同的格調。我才無法看出來。
我真是蠢,真是愚笨。
我也能,理解他。他是那樣努力要改善世界,看著人們無法找到工作,他也知道市政府才是該怪罪的那方。我能記得他有告訴我,他多麽希望看見城市活絡起來,他怎樣有解決之道。我知道他有多渴望改變這城市。
他有了超能力。他開始推動計畫,好讓自己可以行動。
「歡迎回家,寵物。」他說道,並不是以蛇蜷的嗓音說話。我聽見的聲音是我父親。
■
我醒來了,有好長一陣子我盯著自己房間的天花板,然後安慰自己說,那全是我的混帳腦袋所虛構的夢。那是場噩夢或恐怖的夢境;我不怎麼確定兩者間的區別。那是我的腦袋在所有罪疚感——關於我們對暗影潛行者所做的事,我在黛娜被綁架這件事上所扮演的角色,還有離開我爸——之間所畫出連結,將所有事編織成一段很有說服力,又很令人心神不寧的情節。那不是我曾夢到的最糟糕惡夢,但至少通常的惡夢,有些重複和熟悉感。
幹。
那感覺太過真實了。而這感覺很糟糕。我上衣因為汗水的潮濕而黏在身上,房間很暖和,而我卻仍在顫抖。
我的鬧鐘被擺在充氣床旁邊地板上。我撿起鬧鐘,將其轉過來,好讓我能看見數位螢幕的綠色數字。早上五點四十。
是時候起床了,我想道。我沒可能在接下來幾小時裡再次睡去。不只又有場惡夢的想法。那場夢留給我一種急迫的期限感。
黛娜還能撐多久?我懷疑蛇蜷會照顧不好她,所以她不會因為營養缺乏或過度使用蛇蜷在給她的藥物而死去。儘管如此,人類精神能面對限度有其極限。蛇蜷還可以把她的能力推到多遠呢?如果她因使用能力而頭痛,若經常強迫她使用,就有機率使她承受一些嚴重狀況。痛楚通常都表示某些東西有出錯了。
我也很擔憂自己無法賺取蛇蜷的信任與尊重。直到這件事被解決,我都無法休息、放鬆,或給自己放假。我不能昧著良心。取決於接下來的狀況,我可能要花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能再次放鬆。
更使我擔心的是,我可能拯救黛娜卻發現蛇拳將她的心靈意志粉碎到她再也無法回到之前的生活。我擔心這件事會發生,就像我在惡夢裡太遲了。
我將這留在腦中,坐起來,將床單扔到一旁。我伸手拿眼鏡,就在鬧鐘旁,接著停了下來。
我沒將眼鏡戴上,站起身,走出到與房間相連的廁所。新物資的牙刷、牙膏、肥皂、小鑷子、洗髮乳、護髮精等等東西旁,我有一小盒單日用、即可拋隱眼。
我超、超級痛恨隱眼。我國中時,在艾瑪的推薦下有試戴過,而隱形眼鏡從來都沒讓我感覺舒適。這點之外,我也從沒搞懂怎樣妥當戴好隱眼。一百次中貌似有九十九次,隱眼都在黏上我指尖時內外翻轉,而不是貼上我的眼珠。
和以往一樣,我花了四分鐘把隱眼戴上,我發現自己確實戴上之後,每兩秒鐘就會眨眼。
至少我能看見了。
我走到自己的新行動基地,穿一件過大的T恤和一件內褲。不算是個與超能反派相襯的盛裝打扮。
我的新住處有三層樓高,比戰慄或母狗的地方還要更高,這三棟也是唯一我目前看過的基地,但這棟樓也很窄。之前有家咖啡館在這地點,卻被第一波擊中城市的波浪輾平。蛇蜷所擁有公司裡至少有一家建商正在處理修復、重建工作,而在過去兩週半裡,在他的人員開始清理、重建百行大道時,他也叫他們建起幾棟全被粉碎的房子。到百行大道被修好的時候,這幾棟樓都會在曾有商店、餐館和咖啡店的街區最西邊。如果百行大道再次運轉,這裡就會是最一流的房地產。
表面上,為了保護這些新房子直到人們開始買房地產,每棟樓都有設置起沉重金屬百葉窗封起窗戶和前門。這讓建築變得很黑暗,只有微弱的光線穿過百葉窗層層疊起的橫板條。
最頂層的空間是我的,只屬於我。泰勒的房子。那裡有生活空間,附帶臥室、浴室和廚房。臥室有足夠的空間當作睡覺區,同時也能當作客廳。我在蛇蜷的人裝好傢俱、放好資源後的第一件事,是連起網路和電腦,將電視裝到牆上,連接上衛星。
二樓裡正如我所喜歡的,是掠翅的空間。那裡是為我的假面身分所預備。那裡仍不只需要一點東西才算完成。我打開樓梯的電燈開關,染色的花燈點亮櫥櫃下側,櫥櫃佈滿兩面相連的牆壁、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每個櫃子都延著飼養箱排列,後方都有巧妙安放的鏡子,好讓光線穿透飼養箱前方然後進入房間。只有幾個飼養箱有養蟲,但每一個箱子都有差不多東西——一層土壤與幾片不規則形狀木塊。
我按下第二個燈光,每個有養蟲的生態箱蓋子打開使居住其中的蟲能離開艙室。就在它們爬過盒子時,蜘蛛都被光線照耀,所以它們的影子和奇形怪狀的木頭都被映到硬塑膠板上,原初的形狀被扭曲、放大。我在網路上看過同樣的東西,做成得規模較小。我希望一旦所有飼養箱都養滿蟲後,效果會更妥當震驚、震懾人。
等到蛇蜷的特效電工過來,用一連串的開關裝出使大型蟲——甲蟲等類——可以穿過的洞口,就會加倍讓人印象深刻。如果我能引導甲蟲來釋放其他蟲,打開或關起電燈,或甚至打開飼養箱蓋子,所有事情都在我坐椅子上毫無移動便做好,如果碰巧我有任何觀眾在房間裡,就有更強烈的效果了。
除了飼養箱,這間房間就很空盪。六個空凳子坐落在緊閉的窗戶下,每個凳子都差不多到膝高。
我昨天早上逛了逛這地方、花了點時間上網看看有什麼東西能買之後,我聯絡了蛇蜷,列舉我能想到、能在這空間裡使用的東西。現在這層樓房間的內容物都是昨晚送過來的。我還在等著比較難入手的部分,期待在這麼短時間內能在這裡直接有那些東西用,就不合理了。
我這裡是有椅子,對我來說太大。椅子被擺在角落,所以它兩側是兩面飼養箱牆。那張沙發椅有著黑色皮革質地,寬到能使我舒舒服服地在椅子上盤腿坐。自從我在布萊恩的公寓看到沙發時,我就愛上了這點子。那也是我在氣氛與外表上做出的妥協。有好幾張較小的椅子也擺在那,面對著大沙發椅和飼養箱。
一幅大型抽象畫掛在右邊房間樓梯上。我之前在網路上看到一張類似的畫,相當喜歡那個作品,所以就找了那個畫家的藝廊,發現這幅畫。我第一個要求蛇蜷的東西就是這個,他送來裝框的大型印刷版,速度比我預期的要快。我很喜歡它融入這房間的氛圍,反映飼養箱塑膠板前所映照出的形狀。黑色線條畫在紅與黃的背景裡,看起來有點蜘蛛。
我花一分鐘盯著那張畫,嚴重懷疑自己會從不同角度看那幅畫,發現自己叫蛇蜷給我一張八呎高五呎寬的畫作,畫了長毛老二或是無頭公雞之類的東西。
我走下樓梯,發現地板冷得讓人訝異。天氣才正暖活起來,百葉窗緊緊閉著,我也發現自己的房間很暖和,空氣潮濕而濕黏。我忘了自己沒穿睡衣長褲,就只蓋了張毯子睡覺,整晚睡著時雙腳都沒被蓋住。當我踏上冰冷的硬木地板時,雞皮疙瘩在我光裸裸的雙腿上刺立。
這裡一樓和戰慄的基地沒多少不同。也有區域擺著上下舖,當然比戰慄的還更少;有個浴室和一個開放區域還沒有特別功用,疊了數個箱子。
這些全都是我的。我的基地。感覺卻是如此空蕩。
我知道在基地塞滿了傢俱和必要器材時就會轉變。這地方已很奢侈了。現在布拉克頓灣超過一半的房子都缺乏水或電,還有更多不幸的人們連那兩樣東西都沒有。在設立好這些建築的過程中,蛇拳確保我水電都有。清水和建築工程持續進行時,卡車會來來去去穿過這片地區,蛇蜷告知我,這些卡車會秘密重新供應我淡水,確定我的熱水器有丙烷,有清空腐敗的水槽,也會補給發電機的燃料。
城市重建、標準設施被妥當設置回去時,這些特殊手段就會被撤銷,我也就會連接上那些東西,我的基地則會消失在城市開發的浪潮之中。理想世界會如此。
享受這些奢侈品是很棒,可是黛娜的狀況吹散了所有樂趣。我可以沖熱水澡和洗碗,是因為蛇蜷提供這些東西。
我從廚房櫥櫃上抓起手機,撥給蛇蜷。我他媽的一點都不在意現在是早上五點四十五分。
打給他、依靠他,讓我很不安。這讓我感覺像是在共謀一樣。讓他有點不方便,甚至只是一點不方便,使我感覺很好。
「是的?」他的疑問很簡略。
「我是掠翅。」
「怎麼了,掠翅?」
「我需要借幾個人。」
「多少個?」
我看了下客廳:「八個?如果你能弄來這裡的話,一輛卡車會是個好點子。」
「我是能弄到卡車。這些你要求的人,妳是要槍手還是⋯⋯」
「就普通的人,可以做些運動的人就好。」
「我推測妳是,『不用急』?」他比平常還簡短。也許我吵醒了他。我真的不在意。如果我在做些對他有幫助的事,他就能應付。
「不用急。」
「那麼我就會讓他們一小時後抵達。」
「那就,一小時吧。」
他掛了電話。
一小時得耗掉的時間十分漫長。你不想與自己的思緒獨處時,自由時間真的很糟糕。
我想去跑步,但那就尷尬了。被圍起來的區域、施工地區和淹水的百行大道街頭,在這街坊社區裡衝刺就不可行了。再說,這裡也危險到我可能會太顯眼。
最後,我則違反自己的合理判斷,出門跑步。我穿一件短褲和無袖上衣,穿上跑步鞋,確定自己同時帶上防狼噴霧劑和刀子。我將刀鞘從假面裝的背後解下,接著將腰帶穿過刀鞘環,使我可以把它綁在腰間。我把刀鞘本身放到我腰帶底,將握把置於上衣下面。
我站在臥房的全身鏡前,確認武器有多顯而易見。
刀子不全然被遮住,但也沒很顯眼。我微調了下,將一小群蟲子叫到我身上。讓它們爬到我皮膚上,在衣服下、頭髮裡頭,有一點點令人毛骨悚然,可是蠕動感在他們抵達目的地——在我襪子上、頭髮裡和我的胸罩與上衣之間——的時候便停下來。只要它們沒直接接觸我的皮膚,我就可以接受。
我看起來有什麼不同嗎?我的皮膚現在曬得有點小麥色。我比起之前幾週,花了更多時間在室外。這一週半的時間裡我都待在避難所,沒書或電視可看,所以我就在白天時散步,走在城中,確認那棟閣樓,也看看我爸的房子。我會在自己無法入睡時,於夜晚中散步,但人們晚上散步幾乎不會曬黑。
我沒辦法確定到底如何或為什麼,但我的臉和身體都改變了。很可能我有了一段成長期。也可能是日曬色,給我身體和臉的特徵一點調色。也許也是我待在避難所時飲食滿貧乏,與我過去兩個月活動如此活躍的因素,重疊在一起了。我沒有每天花六小時坐在學校裡,我被扯進戰鬥,我有跑步,我還騎過狗兒們。現在,我手臂上也有點肌肉線條,我想自己也許站得更直了。也或許是所有小東西,單單因我穿衣的不同、我頭髮很久沒剪、我沒戴眼鏡,全部一起造成改變。
要說我幾乎認不出自己是⋯⋯能怎樣說呢?那很正確,但我也能記得數月前的我看著自己的鏡像,當時我是那樣集中注意缺陷和我不喜歡自己的地方,我對鏡中那個人,從沒有過熟悉感。像是,我總在注視一位陌生人,我也會對於對面的種種特徵,感到微妙地訝異。
這不是以非常不同的角度來認出自己。我仍不喜歡那些東西,像是我非常寬的嘴巴,我的小胸部、缺乏線條或任何真正的女性氣質。我的疤痕在微微曬黑的皮膚上很引人注目,淚珠形狀的痕跡在我前臂,是母狗的狗咬住處,一條波浪狀的疤痕在我臉頰上,是索菲雅把她指甲戳進的地方,還有條線在耳垂旁邊,是她扯下我耳朵的地方。但在我看著自己時,身體缺陷不再消耗我的注意力。我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很自在,就像我不知怎地贏得了身體、得到我身體現在的樣子,現在那就是我的身體了。就算是對我自己說,我也這聽起來會不會合理。
如果有任何我不喜歡自己的地方,主要會是心理層面。罪咎感會是很重大的一個。我爸現在了解我的話可能會不喜歡我,的這個想法?那又是另一個。我媽,假如她還活著、上門拜訪,可能對我感到失望?這種想法使我清醒。
正當蛇蜷弄完他的地下基地,他也設置好我基地的秘密出入口。如果我要開始和自己隊友以外的人工作,離開前門就太引人注目。有黑色捲曲長髮的苗條青少年女孩,進出那有黑色捲曲長髮的苗條青少年反派用來工作的同一棟建築?那可不成。
我走出了那棟房子的地下室,打開一個艙門,進入隔壁的暴雨水溝。與將這棟房子組起來的同一家建商,擋住了水溝好讓水流不會無法通過,我也有了條沒有障礙的路線,可以走下一段暴雨溝所清空的海灘。
我不確定蛇蜷是否有計畫不讓城市的工人試著解除排水道的閘門,但我猜,我們可以在那種事情上依賴他處理。同時,城裡三分之一的排水道都被碎石和岩屑緊緊堵住,另外三分之一則根本沒連接上任何排水網路。加上大部分的暴雨水溝大都與行人通道有點距離,就不會顯得太可疑。
我一走到沙灘就開始跑步,很高興有機會重新開始自己的日常。
這裡環境很是個奇怪、詭異。木頭地板的走道,就是接到前方延展的寬大走道,現在成了骨架殘骸,架在一團團推土機推到一旁、比我兩倍高的垃圾上。海灘也被清空,這樣整理本身就算是個成就呢。推土機與草耙工人的工作,讓在鬆散沙子底下的緊密黏土層被顯露出來。在垃圾堆對面、積水旁,一團團不規則形狀的水泥塊,放置在那斷開波浪,防止最高的海浪把垃圾、碎塊和機械全拖進海裡。兩團土推在兩側,中央的空間為卡車與行人交通而清空。
前方的場景抓住我的注意力。兩片機械擺在一團東西上,正好在走道邊緣上方。一台推土機和一台有怪手爪子接在兩側的大卡車,都被駕駛或推過走道邊緣,攤到海灘上。有怪手的卡車駕駛艙,一部份被推土機輾壓。不過現在幾乎過早上六點,一群工人已經在那,有些人在礁岩上,其他人都下到海灘,全都聚集在卡車周圍。
噴漆被噴在大卡車兩側和將海灘與上頭的百行大道分隔的水泥牆上,那裡畫了幾個粗糙記號。一個大寫的「M」,兩條筆直的線條穿過字母,就像金錢記號那樣。商團。
這很符合他們的生活方式。在利魔維坦來到以前,他們就是群乞丐、醉鬼和重癮者,彼此相互鄙視。利魔維坦對這座城市所做的事,讓所有東西都搖晃不穩,社會服務不是消失就是在混亂之中連基本設施也陷入短缺,其他每個人都被扯落到他們的等級。我甚至也認為,商團在茁壯。靠著數量的力量,幾乎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他們,他們成了群居動物。他們三到二十人成群地在城裡流浪、搶劫、強姦、掠奪和竊盜。他們安頓在比較好的區域,就是那仍有電力或水的街坊,把原本的住戶強趕出去。
或者是,更糟糕的情況,我能想像某個人住進去,然後把住戶留下來當作娛樂。這並不是讓人愉快的想法。那種被吸引到商團的人,很容易有深沉憤慨。他們特別會憎恨那些擁有他們所沒有之物的人。假如他們碰巧遇上賢妻良母凱特、電玩比牙齒更多的湯米,與有份穩定藍領工作的喬?如果他們不放他們走呢?我猜這個假想中的家庭將會有地獄般的艱苦日子。
這個推測聽起來可能很蠢,但我曾有段時間在避難所裡。我聽過商團能有多惡毒、墮落。
不論如何,這個?這整個情況?他們非常喜歡這種狀態。他們想維持現狀,就表示他們會阻止其他任何想修正狀況的人。他們會攔截物資,攻擊救援人員,他們也會將工程車推到海灘上的垃圾堆。
我得處理過這群人。不單是攔截任何進入我的地盤的人和群體。考量到所有因素,那很是簡單。不,我也得處理那會進軍這裡、在我把任何闖入地盤的人踢走之後渴求復仇的小型軍隊。
如果這種情形發生,我能打給其他人,而如果同樣的事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我也預期他們會打給我。但要過來這會花點時間,商團、選民或其他來找麻煩的人會繼續來找麻煩,直到增援抵達。這很難辦,我也不確定自己該怎樣處理⋯⋯
「泰勒。」
我的反應和,某人用一根冰柱捅我肚子一樣。我特別如此想像出的精神意象,是因為那在我身體中央的冰冷、恐怖感,恐懼、罪疚。我的思考立刻回到早先的惡夢。我轉身一看。
「真的是妳。」我爸說:「哇。」
他站在我上方的架子。他比我曬得更黑。他穿一件短袖鈕扣襯衫和卡其褲,拿著手寫板。這讓他與其他工人有所區隔,有個男人站在他正後方,穿著灰色T恤和牛仔褲。我立刻就知道,我爸負責這邊的工程。
看著他,我無法想像自己怎麼可能以為他是蛇蜷。就算在夢中也太扯了。
「就出來跟平常一樣跑啊。」
訝異鮮明出現在他臉上:「妳在這時候跑步⋯⋯!?」
他明顯努力要閉上嘴。這使我感覺拘束。什麼樣的思考過程或擔憂使我爸不再對我跑步有所說詞?他在街上相對安全時,就已經很擔心了。他是那樣怕自己再次嚇到我?
他看著那站在他附近的男人,低語幾句。那男人離開,加入其他正在觀察那受損的車輛周圍的損傷。
我們多少算是獨處了。
「你有收到我的訊息嗎?」我問。
「我在電話答錄機上聽了很多次⋯⋯」他住了口。他和我距離很遠,但我還是能看到他額頭上的線條:「我很想妳。」
「我也很想你。」
「我⋯⋯我不知道要怎麼問。我很害怕要求妳回家,因為再次聽見妳不會回家的話,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撐住。」
他一頓,頓了很長一陣子。等待我在這機會中加入說話。我保持沈默,也為此痛恨自己。
「好吧。」他說,是那樣安靜,我幾乎無法聽見他說:「你總是能回家。任何時候,任何原因都可以。」
「好的。」我對他說。
「妳這些日子都怎麼過的?」
我掙扎著尋找答案,被鈴響所拯救。在車輛殘骸旁的其中一個男人吼道:「丹尼!」我爸轉過身。
我爸用手指梳了梳頭髮:「我需要處理這個。我能⋯⋯我該怎麼連絡妳?」
「我會在你的電話答錄機上留個訊息。」我說:「留我的手機號碼,還有我的電郵,以免我在手機沒訊號的區域。」
「電郵?」他問。「妳哪裡可以用電腦啊?」
就距離這裡幾個街區外。
「正好在城界外面。」我撒謊道:「距離市場不遠。」
「所以妳已經不會碰到任何麻煩了。」我爸注意道,語氣中有一抹放鬆。在某個人開始扳開卡車車門時發出一陣噪音,我爸轉頭,皺起眉。「但妳這早上在這裡做什麼?」
「我正要去家裡看看,看看房子是否安好。」我再次說了謊。我和我爸的互動就會延伸到這種結果?總是說謊?「也要繼續跑步。」
「我瞭解了。聽著,我得走了,可是我想盡快和妳說說話。也許,吃個午餐?」
「也許吧。」我提議。他給了我一道悲傷的微笑,接著轉身離去。
我移動手調整眼鏡,最後卻是在我臉龐揮手。我帶著隱眼。
「爸!」我喊出來。他停下腳步。「呃。聽說屠宰場九號在這附近。要小心喔,也警告其他人。」我指著自己的臉。
他雙眼瞪大。我能看到那思考過程,以及理解的過程。他拿下眼鏡,把它掛在上衣的胸前口袋。我不確定那是否更好。
「謝謝妳。」他說,微微朝我瞇眼。他抬起手尷尬半揮手,我自己也揮手回覆。我們如互相同意般,同時轉身離開,我們倆都走向不同方向。他趕緊到需要自己的地方,而我轉身跑回到我那裡。我的基地。我沒跑到想跑的距離,但我也沒想繼續跑了。
我從地下室進房子時,確認了廚房時鐘。我還有三十分鐘。我有時間沖澡,妝點下假面裝——我的袖子、碰觸到泡沫的地方依然僵硬,有黃白色污點,但至少不再粘膩了。
我戴了隱眼就沒辦法戴面具。我是拿一支舊眼鏡裝上面具的結構。我來回考慮好幾次接著才決定用剩下的時間來修改。我用刀尖,把那個特定的眼鏡部分修回來,挖出了鏡片。
我結束後也有足夠時間殘留,讓我抓了點東西,吃起一根早餐棒。蛇蜷的人很準時,在六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敲了敲金屬百葉窗。
非常好。就這麼辦吧。我戴上我的面具。
是時候佔領我的地盤了。
#蛇蜷 #黛娜 #泰勒 #泰勒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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