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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拳又一拳,連續擊打沙袋。打擊中沒有絲毫旋律或理智。只有訓練的熟習感延遲,深深刻入他腦袋:手指關節都成了圓球,體重在腳跟上前後轉動,空間裡充斥著拳頭重擊的砰然悶響。
他爸差不多現在就會吼他,吼著他說這樣出拳很可能受傷。但也沒差了。
他只是需要揍點東西。
他需要解放。需要感到某些放鬆,強迫自己累到無法思考。
然而他感到的,卻是挫敗感重如泰山。
這件事稍稍嚇了他一跳。布萊恩忍不住想到,這會不會是新自然狀態。他這一生,是否都會這樣了。
他扭身,迴旋踢擊中沙袋。沙袋從鐵鍊上甩開。
他轉身。汗水流下身體,他雙手在顫抖,他也無法控制呼吸。
「老天啊,哥。你看起來像是心臟病發作欸。」
他甩頭看到愛紗站在門邊。他認知上,一聽見她的嗓音就知道她是誰,他看了一眼後也認出了愛紗。不過,最初那股驚嚇的戒備依舊鳴響於他神經上——那並非短暫的感知,而是揮之不去的零碎緊繃。
她看起來並沒有注意到這些情感。就像是他們是在十分不同的場面中,十分不同的角色。她一手拿著面具,黑圍巾鬆散掛在脖子上。
他半秒鐘裡,能看到的骨鋸站立在那裡,身高和愛紗差不多,穿著裙子、血跡斑斑的圍裙,開刀工具閃閃發光,還有四處張望的大眼睛,注視著周遭,好似任何地方都有著靈感和工具能被她挖掘出來。
他重重,眨了一眼,那短暫的景象消失。她們並不一樣。愛紗對週遭的調查視野很隨性、舒適而漫無目的,掃視著他的房間。這裡是他與愛紗共享的總部頂樓,他房間有個拳擊沙袋、舉重板凳和角落的水槽,對面角落有張床、掛著假面服的衣架,電視擺在房裡任何一處都能看到的地方。不是說電視上有多少頻道能看。
「妳是回來啊。」他咕噥著說。「別跟我說妳剛有出去。」
「你是說我沒有問能不能出去。沒有啊。我超想留在這裡跟你待在一起,跟發條一樣緊繃啊。」
「那不合理啊。」他說,依然喘氣。他胸口很痛。他走到水槽邊,把水潑上臉。
「告我啊。不是說我有看過緊繃的發條。也不是說你有看過呢。別假裝比我懂的更多啦。」
「祖父有個發條鐘啊。」
「真的?」
他只能點頭,仍試著要控制住呼吸。這不只是運動。還有其他的事情。是不能讓她看見的事。
「看到妳沒事⋯⋯」他得頓住喘息:「是很好呢。」
「我當然沒事啊,蠢蛋。沒有人知道我在那裡啊。」
「那還是不夠好。」他開始脫下拳套。
「我有穿掠翅給我做的假面服。我都不知道她都穿這種東西欸。」愛紗把布料夾在手指間,拉扯。「這衣服超級滑順、超輕,我以為她說這布料沒辦法被切開的時候是在胡扯。但我試了下,她沒說錯。這超狂誒。但是啊,我和你們任何人都一樣安全。而且是更安全吧。」
那依舊沒有保證。他檢視自己雙手,還有皮膚擦破處。從壓入皺褶與毛孔處,有開放性傷口湧出鮮血。他再轉開水龍頭,將雙手放入水中,洗著破皮流血的指關節。
「幹老天的。」她倒抽了口氣,眼神滑過他身體然後到他手上。「每次我上健身館,都是因為爸拖我去那裡,所以我沒怎麼注意到最近的出口以外的東西。但我滿肯定,你不應該那樣流血吧。」
他該說些什麼呢?
「你幹嘛這樣對自己啦?」
「就想把自己累倒。」
「你已經很累了啊,你蠢蛋!這不會改善的啦。你他媽的揍那東西多久了?你是在我離開時一直這樣運動嗎?」
我有面對過更糟糕的事情,他想著。他是想以開玩笑語調說話,有段私人親密的幽默感,但樂趣並沒有出現。
「在這邊開個口⋯⋯切掉這邊的胸骨,就是這樣啦。你合作得很好喔!也不是說你有多少選擇呢。喔,這裡。這部分一直很酷喔。你看,肋骨很有彈性,把胸骨分開,有這邊這位三十三號蜘蛛幫點小忙,肋骨就會和鳥一樣慢慢展翅喔。」
他靠到水槽上,抓著水槽邊緣。他胸口的壓力還在惡化。
她語調變了。「喂,認真的,你還好嗎?你呼吸現在有點重欸,而且你現在,也安靜了有一分鐘了吧。我也沒用超能力啊,所以我知道你沒因為能力而無視我喔。」
他吞回澀口的反駁,想叫她閉上嘴、別再來煩他然後走開,他想一個人待著。假使他回嘴的話,她就會離開——她在四年裡六次離家出走,從他們母親家裡跑到他們父親的家,回到她母親那裡之後又到寄養家庭。每次,都有個理由,是吵了些架或是有其他事情逼走她。任何藉口都行,就連錯誤時間點的批評也會如此。兒童機構的社工會把她擺到其他地方,祈禱她會有某些她從不曾擁有的穩定性。她很反覆無常,像在喧嘩噪音之下便會衝走的野孩子——這很可能永遠都是如此。
假使他像對泰勒那樣出口猛烈,他懷疑愛紗是否會欣然諒解他。
「我很好。」他說謊道。「是累了。」
他不可以把她嚇跑,可是他也害怕自己不論如何都仍會嚇跑她。他沒法在這件事情上信任自己,也感到自己隨時都快要抓狂了。
他被愛紗容易逃家的想法嚇壞,就只導致更多問題,疊上了那似乎安穩座落於他身體和內心深處的焦躁焦慮,使他有更多理由想擔憂。如此無限循環。
他知道,假使自己有更多休息,有更多理性,就能打破循環,刻意專注在其他事情上。他希望運動在這方面會有所幫助。但那沒有幫助。
他在一隻手落於他手臂上時,抽動了一下。
「嘿。」愛紗說。「你又晃神了。」
「嗯。」
「我要去學校周圍巡邏。媘蜜說那裡有些商團殘黨晃到這邊來,想說我能把他們嚇跑。也許我沒辦法把他們逼出城,也能把他們逼到軌彈天人的地盤。」
「別讓軌彈天人想我們厭煩。」布萊恩說。
「就說說而已。他比較適合正面戰鬥,這些傢伙也就是低等級的混混啦。我們想要他們恐慌起來,讓他們了解到自己沒有去處。」
沒有去處。
「我會跟妳一起行動。」他決定道。
「不行!」她說,有點強調過頭了。「不行你不可以來。我完全能勝任這件事啊。假使我不認為壞處會多於好處,我也會照顧好你的。」
「好吧。」他讓步。「好吧。有些安靜的話也很不錯。」
「我不想要你又弄出這種事了,好嗎?」她指向沙包,之後指向他雙手。「真的。那有點太噁了。我知道自己沒有照顧人的天性,像,我根本沒有母性,但如假如果我回來的時候你成了一團爛肉泥,我還是會感覺很糟糕。」
「喔。」泰勒的嗓音,曾是那樣低吟沙啞。「喔,布萊恩。」
他皺了眉頭。
「我說錯話了。」愛紗說。她更極境地,補充道:「抱歉。」
「我們不應該獨自去任何地方。」他說。布萊恩只有現在,才感到自己有控制住呼吸。
「媘蜜都自己一人幹啊。掠翅也是。攝政也有點算他一個人幹。」
「媘蜜和掠翅都能預先察覺到危險。攝政有碎歌鳥,所以他不是自己一個人。」
愛紗搖了搖頭。「假如他被槍打中的話也沒比較好啊。碎歌鳥會掙脫出來,之後所有人都會輸了。」
我不想吵架。不想太深入這段對話。已經有太多事情要追蹤,有太多變因要考慮。「希望所有人有更多常識。他真該要把她封鎖起來,直到需要用上她為止。」
「我們之前有談選民,還有純潔的人的事。事情都進行得很好。我們拿走了勝利人,媘蜜希望你在他身上使用超能力,看看你能不能挑中某些東西。」
布萊恩點頭:「之後吧。」
「所以我現在要去⋯⋯」
他皺起臉。「我不想要妳一個人行動。」
「我會和攝政行動啦。放鬆啦。」
我不確定那樣我會感覺更好呢。「我不確定他是我想妳留在身邊的人。」
他很熟悉的厭煩神情閃過她臉龐,之後她強壓下了煩躁。她說:「沒關係。他是你的夥伴啊,我們的超能力其實很能配合。你和我,我們沒辦法⋯⋯那怎麼說來著?」
「協力。」
「我們沒辦法協力。我做我的事,你做你的,但我們會干預彼此。你會弄瞎我,我則抹掉你腦子裡的我。攝政和我,我能把人們引來給他弄,給他機會使用能力。或是我們稍微混搭,我嚇嚇人,之後他會用超能力讓他們感到被推來推去,而我去處理其他人,把他們嚇到傻掉。或是我先進去之後再告訴他發生什麼事情。」
「妳之前有和他行動過。」他察覺道。
「兩次吧。就是照你要求的啊,不要一個人行動。你之前沒怎麼能行動啊。」
他俯視自己雙手,剝掉一片皮膚。
「呃。所以就醬了。你待在這裡,放輕鬆下?」她聽起來有點緊繃。
「是啊。」他回答。
「也許我們之後能出去走走?去看看『租戶』?」
那聽起來非常不像愛紗。他能單手數出她這麼想安撫人、這麼溫柔的次數。他記不起愛紗哪一次這樣表現,不是想要某些東西。
布萊恩逼出一道微笑。「也許吧。妳去吧。路上小心。」
他在愛紗身後的門關上時,同時感到放鬆與恐怖。
現在,許多事情就是如此。好事都帶著糟糕透頂的感覺,或單純的糟糕透頂。
沒想到她有跟攝政出去。我需要跟上新聞才行。
他活動活動雙手,感覺著他對自身造成的傷害與疼痛,也走進那個他喜歡稱為戰爭室的房間。
戰爭室座落在愛紗房間對面,和他房間同一層樓。那房間並不大,但也不必寬廣。城裡各式各樣地點的衛星相片被印成四呎寬、五呎長的薄板紙,捲了起來擱在牆上,還有馬克筆做出標示——標記大小不一,有些延伸過整座城市,其他的標記則覆蓋了各個地盤。
他挑出自己地盤的紙捲,捲開來。
他的地盤被黑筆畫記。在碼頭南端。那有許多居住區,有多間學校、小生意店家和餐廳。也有很多鬧事者的藏身處。他預期要在近期內處理掉他們。更麻煩的是,他被要求要防止其他人進來開業。媘蜜有她自己的地盤要照顧,讓她承擔所有重擔就不對了。
蛇蜷提供了這張地圖,而媘蜜提供情報。各式各樣的標誌及幫派記號都點出敵人潛伏之處。星點都些是小人物,有兩條「美元符號」直線穿透的M是戰敗的流浪商團,芬尼爾選民則是榔頭。他自己的標誌十分清楚,短實的字母標注了優先次序,也為他們曾待過的地方寫上名字,簡短講述這些無賴幫會在地盤裡的行動本質。有地方低層級毒販子與搶劫犯,有些選民會把整受害者家人拖出來,賣成奴役勞力。
可是這張地圖也被改變了。
紅色的「x」記號劃掉三分之二的標誌。幾乎辯認不出的手寫字跡,以同一隻紅色馬克筆書寫,擠在任何不太暗、看不太清楚的任何空間中——填滿了地圖邊緣的白板。「失蹤」。「出城」。「住院」。其中一個商團標記繞在那間學校。是下一個目標。
他知道自己該感到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應該感激愛紗試著做事,想幫上他——就算愛紗不是十分擅長表達出關懷或感情。
他卻只有罪惡感。
他在神遊中,顛簸、踉蹌走在總部裡,而愛紗顯然一直都出門在外,解決敵人,將地盤裡的威脅清除掉。這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場大事,她卻是在自己一人工作。
那我為何待在這呢?他想不明白。他不再是隊伍領袖了,也沒在管地盤,沒有保護珍視自己的人們,更沒朝任何目標努力⋯⋯
他搖搖頭,就像要甩掉那折磨著自己的想法。
屠宰場出城以來,已經過了四、五天,而他,則做了什麼事?發呆空轉?沉陷到負面情緒深井中的更濃、更深之處?
他討厭這樣。痛恨自己的身體——他總以為自己對身體有完全的掌控;身體是個要磨練的工具,身體卻因這股焦慮、恐慌與軟弱而背叛了他。他的超能力也同樣如此,成了攜帶眾多負面意涵的工具。
他痛恨現在所有事物都看起來如此醜惡。這座城市被掂污、毀壞、化膿潰爛。他的朋友和家人也被負面連結給污染了。
控制地盤感覺很空洞,也使他想起,與蛇蜷的差事很快會崩塌,或這座城市被譴押,他之後就沒有任何去處了——除了流連於他不願想起的記憶。特別在有人宣稱世界要終結時,就很難說服自己要在意這些事情了。
他當然,無法跟蛇蜷打交道。一來,假如他們沒要留下來,泰勒也不會留在這裡,他知道那個小女孩是該被救援。
我在那冰箱裡待了三個小時。黛娜在蛇蜷那裡,待了將近好幾個月了吧。
就算預言很含糊,他仍恐懼著未來。他這一生,花太多年日確信自己在做哪些事情,該如何從A點到B點再到C點,現在可能性如此開放,他就不怎麼確定自己要做什麼事了。
現在,連最簡單的事情也被搞亂了。他很難睡覺,睡眠被恐怖夢境所纏擾,使他比躺上床的時候更加疲憊。
他握緊拳頭,依然感到流血的手很刺痛。
他會追上愛紗,也許,會要求她給些協助,也可能確保所有事情都順利。
布萊恩無法對自己解釋自己的思路。他並不總是喜歡她,但他在想到愛紗可能承受那近似自己所經歷的事情時,就幾乎無法清楚思考。
愛紗很煩人,甚至也很使人惱火。她已經感到有壓力,但布萊恩有自己的壓力、他自己的擔憂。不論如何,壓力都會觸及臨界點,但就現在,他需要查看她的情況。
他又回到房間裡時駐足,發現自己面對著掛在衣架上的假面服。那雙眼眶被角脊包圍,尖齒彎曲、蜷曲並彼此勾纏。成了惡魔,夢魘生物。
「⋯⋯我能給你一個像你頭盔的骷髏臉喔,而且是真正的臉喔⋯⋯然後把你的超能力扭到最大出力,一直都會是最大出力喔,也讓你有某種鼓勵吃食自己的生物緊急反應,看看超能力要花多久才會消滅你到他們無法看見或聽見你⋯⋯」
「妳走了。」布萊恩對那間空房咆哮,用雙手抓住面具,將其從架子扯下來。「我們贏了。給我閉嘴。」
她咯咯笑聲如此鮮明浮出他的記憶,聽起來就彷彿在他身旁。
他瞪著那張面具,很高興那不是骨鋸所說的那張骷髏臉。他很難解釋這股情感。
他伸手,將面具拉上臉時,感到有東西刮過手臂。
蛾嗎?
「我希望那是妳。」他說。「因為我已經太常對自己說話了。」
那隻蛾慵懶地在他面前飛了個圓。
「是呢。門口見。」他說。
他猶豫了下,之後將面具放到架上。
幾分鐘過後他還在等著。他發現自己難以認定,他有沒有把飛蛾的動作誤解成其他東西。
我記得自己在之前做事時都沒有這些懷疑。
她沒穿假面服。他看著她從遠處靠近;在更長的時間裡觀察她,感覺很是怪異。她傳達出某種,他知道她為人核心裡沒有的詭異自信。其中的某些自信,是她毫無畏縮地向前看。她在風吹到臉上時也沒有反應,沒有轉頭看向自己走過的街道交叉口。
他可能對此說些評論。假如她有使用超能力估量自己周圍、監看有沒有人來找麻煩,她就該避免在穿著平民服裝時這麼做。
她頓在一小段距離外,一手拿著雜貨,另一隻手把頭髮塞到頭後方。她身上有件黑色無袖上衣、牛仔褲,還穿了橡膠靴,腰上綁著一件汗衫。他猜,那件衣服是要隱藏武器吧。她的眼鏡反閃西方的太陽,在她看向他時幾乎變得不透明。
「想來看看我了?」
「淘氣鬼請我來的。」她說。她的視線分析著他,很讓人不舒服。
他點頭。淘氣鬼早先的舉動在這件事之下就更合理了。她希望把他留在這裡,好讓他不會錯過泰勒過來的時間點。他辦意識到自己雙手上的傷口。泰勒有看到傷口,但沒開口評論。
「但我還是想過來。」她補充道。
他又點了頭。他對此能說什麼呢?他轉了焦點,問道:「袋子?」
「我想說我可以給我們倆煮晚餐。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可以拒絕的。」
「好啊。當然好啊。」
他移開門口,讓她進來,之後關起門、上了鎖。
也不是說門鎖可以對抗那繚繞在他的惡夢裡的人們。那是和假面打交道的醜惡面,使人知曉從來就沒有對付所有壞人的安穩作法。總會有人跟屠宰場一樣,跟利魔維坦、伯希魔斯一樣。總有人和天災一樣無法被避開、無法被阻擋。他能想到的最佳類比是冷戰,是那炸彈可能隨時掉落,而沒有任何人能對此做任何對策的感覺。
他想到的怪物們都不像冷戰的重要玩家,那樣有理智到不會和賽陽對著幹。
「喂。」泰勒開口:「你還好吧?」
「哼嗯?」
「你有點盯著遠方。來吧,來坐下和我說說話。」
布萊恩點頭,跟她走進廚房。他選擇站著,沒坐上凳椅。
「雞胸可嗎?」
「當然了。」
她伸手到雜貨袋裡,拿出裝在密封滷汁裡的肌肉。「我之前想帶豬肉丁過來,但我有天晚上把一大塊豬肩肉烤給地盤裡的所有人,之後我們有剩下的部分,所以我好幾次午餐都吃豬肉。有點厭煩了。」
「啊。」
「我們讓很多孩子跑腿。那有點算是好事吧,但也過得很艱難。你知道嗎?孩子們毫無拘束,所以在他們很開心的時候,會開心到瘋狂,在他們不開心的時候就很悲慘。」
「我沒花很多時間跟孩子相處。我比較小的時候,就只有愛紗,而我認為她可能算是特例。」
「她真的很獨立呢,自在使用超能力,她搞清楚自己需要去的地方,還有需要出現的時間點。在我們其他人半數時間裡都不知道她在哪時,那可不簡單呢。」
「她有將自己置入危險中嗎?」
泰勒開始熱起雞肉。「有,也沒有吧。她解決掉深夜,而深夜無法使用超能力,沒想到她有在那裡。她很安全的。」
愛紗?解決掉深夜。
這讓他很心煩,他說不出為何如此。
「我們逮到勝利人。我不確定我是否喜歡莉莎那樣忽然提計畫,但我們還是逮到他了。我們認為你能借用他的超能力,看看你能不能得到任何永久增強。」
「的確。愛紗提過這件事。我不知道那可不可行。」
「不行?」
布萊恩在腦子裡試圖組織起自己為何做不到。骨鋸說過什麼?有些關於行者的事?
他瞥了眼泰勒,她在忙著副菜,弄著些地瓜,還有防風草。她回頭看向他,他忽然想起她躺倒在地上、骨鋸兩腳跨在她身上的景象,她額頭上血跡斑斑,一把小電鋸,吼著刺耳哀鳴、磨穿她顱骨。
他別開眼神。
「什麼事?」
「試著整理思緒。累了。」
「你想聊聊你的思緒嗎?」
他搖搖頭。「勝利人的能力⋯⋯假如我們認為自己腦子裡的這些行者,給予我們管理超能力的不要腦部結構,我不認為我會有借來的超能力的行者。超能力會比較弱,但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或是額外的控制手段。」
「你想在我身上試試看嗎?我知道自己之前感覺沒有很好,但我想我若知道那會發生的話,我就可以接受了。」
他考量了一陣子。「好吧。」
他向外延伸,使手指流出黑暗。黑暗流自我交織,蜷曲於那不存在的事物,在爬行與向前撲行間交替。黑暗沈重地飄向地面,噴濺於那處。黑暗沒有遮蔽他的視野,但他也能分辨出黑暗所在之處,幾乎像他正在看著黑暗之中時,只看著黑白色,但顏色仍在黑白之中。這比喻很拙劣——差異十分明顯,但他無法精準點出任何其他區別。
他一觸碰了泰勒,就像雙眼緊閉,接著如煙火壯麗爆炸般睜開了雙眼,看見一哩外的火花。只不過那些火花是活著的,正在移動。
他不確定要使用這項能力,就向外推展。其中沒有控制力,沒有自己在控制什麼東西的感知。他成了一股強風,而泰勒的蟲子則是風裡吹拂的葉子。
她推了回來,毫不費力地取勝。他能感到她移動個別蟲隻,隨手挑出她想要的個體。
「在你想到的話,那會有點讓人冷靜下來呢。」她說。「你會察覺到自己在大局中有多渺小。我們並不是這顆行星上真正的統治者,我們只是租客,反而是那些小東西,細菌、昆蟲和植物才真正統管著生命。就算是巨大、齷齪、可怕的東西,在大局中也十分微小,不是嗎?」
這是件好事嗎?
「我知道這樣說的話會聽起來有點瘋狂,但這是真的,你會瞥見蟲子過著生活,幾乎像機械般遵從著本能,你會看見它們繁殖、覓食、築巢、死亡,也會看到它們浸透了我們存在的各方各面,在空中、在黑暗角落、在牆壁裡,吃著我們的死人。我沒辦法感知到它們,但我們全身汗睫毛上都有蝨子⋯⋯我猜我在思考這件事的時候,會把我自己挪出畫面,這讓我想到,我們只是巨大系統的一部分,我們各自都是宇宙的齒輪。看到那些微小細節就讓我感覺那些大問題都並不會針對個人,那些問題都沒有那樣壓倒人地沈重。」
她除開漫談,看起來比其他待在黑暗中的人還更顯舒適。她瞎了眼,聽不見,靠在流理台上,在說話時盯著空氣。就連談話的聲音也使他猝不及防。盲目、無法看見你在對話的人,也沒有任何回應,大多數人都會更想掙扎,就如同人們會認為,對電話答錄機說話很尷尬。
「我不知道這合不合理,但我在事情惡化時,通常會把意識延伸到那些傢伙身上。回想起來,這樣會有點讓我集中注意力吧。」
「我也希望在我自己的能力裡找到同樣的東西。」布萊恩低語。
「你有說話嗎?我覺得自己有感到空氣中的震動,但你的超能力在運作,就很難辨認了。」
他沒有回應。
然而,他看向泰勒。他必須承認,她並沒有傳統的美貌。她嘴巴對那臉型來說太寬,雙耳大到看似突出了那垂至雙肩的黑色雜亂捲髮。她雙肩是,狹窄、骨感,外表上騙人地纖瘦。她不知怎地有意識到她自己的外表,然而並沒有沒察覺到她支撐自己的方式。她看似在休息時很是安穩,強化了她身體外表的脆弱:在她拇指挑起一塊表皮時,手腕會彎向恰當的角度,她抬起右腳撐著櫥櫃好讓背能平靠櫥櫃,她雙肩稍稍往前傾斜。就像是她皮膚並不合身,她無法將雙手雙腿同時伸展到全長。
那並沒有明顯到,他若沒已經在觀察她的時候會發現,但那也是他在細細查看泰勒時會注意到的特質。那使他想到鳥,或是她的某種昆蟲,可是⋯⋯他也沒感覺這樣思考會使他心神更堅定。
實際上,他在看著她時,能注意到她雙手雙腳有多長,還有她脖子、軀幹的長度。她還在發育,她也在他們認識彼此的幾個月之中成長。他有些能看出基底建立完後的成品,那具身體不會是瘦得皮包骨,而會是苗條、修長。假使她繼續成長,假如她爸有任何影響的話,她也會很高。
她會成為美麗佳人,或背影殺手嗎?八成不會。但他能看出某些人可能會忽略這些怪處,甚至會喜歡上這些特質,發現自己對她無可抱怨。有人可能會想將她抱入懷中⋯⋯
她說話,打斷他的思緒:「好吧。你八成是有某些理由才把黑暗維持這麼久。我不會抱怨,因為你八成也在處理自己的事,就像我講到蟲子的事,但也許看一下雞肉吧?」她發出了小小的笑聲:「我能用蟲子確認,但我不認為,我們也許想這麽做呢。」
他瞥了眼爐子,戳了下雞肉。沒問題。他把肉翻面,以策安全。
「布萊恩,聽著,我不想掀起任何不愉快的想法,但我也不想無視這個話題。我讀過了一些東西,而在第二次觸發事件後很快就死去的人數高得很可怕。我認為那跟你經歷的那個事件之後的代價有關⋯⋯我⋯⋯我不擅長這種事。不擅長人的事情。但我也走過一些黑暗的地方。我媽不久前死了,假如我們真要說起那件事的話,我也記不起她了。還有霸凌的事,我有些納悶那對我自己做的事還有我行動的原因,有多少影響。我沒有真的了解自己要怎麼說才好,但我猜我是想說,不管你需要什麼,我都會幫助你。」
他以為她提起那件事的話題時,會有一股折磨他的黑暗焦慮脹大,但他心臟的鼓動時,和之前不太一樣。透過從她身上借來的超能力銀光,他能感知到蟲子的運作,它們在執行著上百件不同的隱密任務,組成隊伍掃過各個區域,在門口路口劃出銀絲線,標記出整個社區裡的其他人,監視人們的行動,在房間裡沒有人的時候就聚集成團,確認桌面還有櫥櫃。
泰勒就只站在那裡,靠在流理台上,冷靜沈著。她看不見,聽不到,對話另一端的人也至少有一分鐘沒有回應。不是說她自己沒有醜惡的思緒、千百種責任、上百個生氣或感到最舊的理由侵擾著她,可是泰勒不知怎地找到了讓自己在此放鬆的方法。
或者,那也是她在走近他總部時所展現的虛假自信?
他徒勞地納悶著,假如自己在此襲擊她的話,那個假面會不會裂開呢。但他也不想在這麼做的時候過於卑鄙,那就感覺太惡劣了。
做些其他事吧。布萊恩幾乎靠著本能,向前走近,朝她伸手,然後停下來,讓雙手垂到身側。假使他伸手牽起她,會破壞她的信任嗎,不是如此嗎?他⋯⋯
「喂。」泰勒說,她嗓音如此沈靜到他幾乎沒聽見。她稍微更大聲一點,說:「來吧。」
她知道嗎?可是⋯⋯他用她的超能力感知出去,看見她放在他褲管口、袖子邊緣上的蟲子「星點」。
她在追蹤他所有動作?
現在,他該怎麼回應?他除開「工作」,就幾乎沒有任何朋友,他和女孩子的接觸也僅限於調情,更多「工作」,還有跟他妹妹吵架。
他吞了口口水,伸出手,將自己手臂繞過她雙肩,輕柔地拉近她。她沒辦法甩掉那道,假如他抱太緊的話她便會壞掉的想法,所以他的觸碰輕如鴻毛。
她也抱住他的軀幹下半部,她的頭緊靠上他的鎖骨,這兩個動作的力量與猛烈都使他驚訝。
他用意志將黑暗退開,消去那如泰勒聯想到的、使他們看似成為宏大世界的渺小人們的星點。在光線回來時,就只剩他們了。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她低語道。
「妳也太僵了。」他回答,不確定自己是指什麼。
「那也很好。」她回應他,她幾乎與他所說出口的言詞同樣答非所問。
他們就那樣頓了一陣子,他下巴靠在她頭頂上。他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還有她呼吸上他胸膛的溫暖。他感到雙眼中有淚水,便眨掉了眼淚,不確定自己為何會想哭。
「我很抱歉。」他說。
「別感到抱歉。」
他沒辦法確定自己對什麼事感到抱歉。這份尷尬,過了多久呢?是在她知曉他很受傷、難以拒絕時,將她擺到現在這個位置嗎?他沒感覺她會在意這種事。假如她有在意的話,他猜想,也會有某些跡象、一些動作,或她會試著拉開距離吧。
也許他想道歉,是因為他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說話?
他打發掉這些懷疑和猶疑。
「可以嗎?」他稍稍拉開距離,看向沙發。
「呃。」她雙眼稍稍瞪大。
「不是⋯⋯不是那樣的。就⋯⋯」他頓了一下,想找個說法解釋自己想說的事,而又不會將她推到無法拒絕的立場。
「好啊。」她看起來理解了他的意思。她一手牽著他走到客廳。他先躺下來,把坐墊弄成臨時枕頭。她花時間取下刀子、手槍以及口袋裡各式各樣的東西,放上旁邊的茶几。
一等布萊恩整理好,他就成了拉起她手的主動。她極謹慎移動,就像她以為他會對每個動作產生惡劣反應,她找到方法,不會躺到他身上的同時也躺到他對面,她頭歇在他肩膀上,雙腿垂過他的盆骨,她上半身則靠到他身旁。假使他沒注意到她的怪癖、她彎曲身體的奇怪角度,他就可能以為她會十分不舒服。事實上,他不知怎地沒感覺自己需要擔心。他用一隻手將她拉近。
他好幾天,一直在搜索著使自己集中精神的方法,阻止焦慮和恐懼使他陷入惡性循環,引發更多焦慮與更多恐懼。他在搜索中弄傷了自己,也將近要弄傷他與愛紗的關係。
他試著自己找出那個方法。他需要磐石、定錨。假使有人在幾個月,幾週或甚至幾天前問他,他就不確定自己是否相信那個方法確實存在,或是那個定錨在所有人之中,會是泰勒。
「爐子。」他說,開始要坐起身。
「處理好了。」泰勒回答,推下他。
他看過去,見到刻度表設置於「關閉」。
「謝謝妳。」他說。他花了一秒鐘才提起勇氣,但他吻了她頭頂。
她點頭,頭頂磨靠上他。
「真的。」他說,伸出手將她頭傾斜,使她能仰頭看他。他這次吻上她嘴唇。「謝謝妳。」
她沒有回應,只微笑著,再次依偎到他身上。
泰勒在他之前睡著。他好一陣子就躺在那裡,想要與她的呼吸同調,宛如他能模仿泰勒,以相同方式睡去。那幾乎就像,他忘卻自己該如何睡覺。
他沒有全然變好。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變好。他只是必須思考,自己幾乎能在廚房裡看見骨鋸,等著他,看著他。不管他在現實與那醜惡的可能性之間樹立什麼樣的阻礙,他們都已受到打擊了。
但現在,他能呼吸了。
布萊恩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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