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圖為LatePenguins的作品】
「我們不知道他在那裡多久了。他懸浮在大西洋之上。在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日,從普利茅斯到波士頓的大洋郵輪上的遊客發現了他。他渾身赤裸,海風吹拂他的長髮,雙臂垂於身側,站在空中,正於柔波浪峰五百呎之上。只能以擦亮的金色來形容他的肌膚和頭髮。沒有任何體毛或衣物遮身,據說,他看起來就像個人造物。
「船員和乘客討論後,郵輪偏離航線去靠近他。那天十分晴朗,乘客們擁擠聚集到甲板上,想看得更清楚些。那個人形像與他們有著同樣的好奇心,靠近了他們。他的表情沒有改變,但見證那幕的人說他看起來正深深哀傷。
「『我當時以為他隨時會崩潰、哭泣』格蘭斯.蘭茲如此說:『但當我伸出手然後觸碰了他的指尖,我才是那個嚎啕大哭的人。』
「『那場渡船行是我最後一趟旅程。我得了癌症,而我沒有夠多勇氣面對我的病症。我沒法想像自己竟然在攝影機前承認這件事,但當時我正要回波士頓,回到那個我出生的地方自我了結。在我遇到他之後,我改變了想法。但不管如何這些都不重要。我去看過醫生,他卻說我身上沒有任何癌症的跡象。』
「『我兄弟,安竺.霍克,是我記得最後一位和他有任何接觸的乘客。他爬上欄杆,幾乎要跌下去,他抓住金人的手。我們其他人都必須抓住安竺以免他掉下去。不論那到底是什麼,都使他陷入一陣無聲讚嘆。金人飛走時,我兄弟保持沈默。之後到波士頓的一路上,他一句話都沒說。在我們靠岸時,魔咒終於被解除似的,我兄弟開始像個孩子,對記者們模糊不清地說著他有多興奮。』
「金人在數月和數年中出現了好幾次。他從某個時間點就穿了衣服。起初是從一邊肩膀上繫到另一側腰間的布料,之後是更傳統的衣服。在一九九九年,他穿了一套持續到今日的白色連身衣。十年以上我們一直感到疑惑:金人到底從哪裡獲得這些衣服?到底是誰和他保持聯絡?
「一開始他會依照某個週期出現,後來逐漸增加頻率,金人開始在危機時刻插手幫助人們。小至車禍,大至自然災害,他總會抵達現場用超能力拯救我們。以閃光凍結水流,撐起颶風壓垮的碼頭。避免恐怖攻擊。連續殺人犯被他逮住。一座火山被鎮熄。有人說,這些都是奇蹟。
「金人的步伐愈發加快,也許是因為他仍在學習自己能做到什麼事,也許是因為他更能掌握何處更需要自己。一九九〇年代中期,他在危機與危機之間以超音速穿梭飛行。在十五年間,他毫無歇息。
「他在三十年間只說過一次話。在滅了亞歷山德羅夫斯克的大片火災之後,金人停了下來,俯瞰現場確定沒有火光持續燃燒。一位記者向他說話,問道『Kto vy?』--你是什麼?
「這震驚世界的一幕,被攝影機捕捉的畫面被重播了無數次。金人以一種會讓人以為他從沒說過話的嗓音回答。麥克風幾乎聽不見,他告訴她:『賽陽。』
「這變成了我們對他的稱呼。諷刺的是,因為我們以一個意為『後代』的詞彙當作第一位出現在地球上、帶有超能力的人--超亞人類--的名字。
「在賽陽出現後僅過五年,超級英雄在謠言和秘密的掩護下出場,並於公眾前現身。雖然反派不久之後也跟著出現,卻是英雄們打破超亞人類的神聖幻象。一九八九年,為了試圖鎮壓一場密西根籃球賽的暴動,公眾知曉為「海豹」的超級英雄介入了現場,只不過他被棍棒打中腦部。他在有了腦栓不久後便去世。之後他作為安竺.霍克的真實身分便被揭露。
「超亞人類的黃金時代就是如此短命。他們的形象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神聖。超亞人類畢竟就是有超能力的人類,而人們有本質上的缺陷。政府機關決定採取穩固措施,聲明……」
電視趴嚓一聲關閉,螢幕轉黑,紀錄片的旁白句子到一半被切斷。丹尼.赫本坐在床上嘆了口氣,他站立起身一會兒後,又開始踱步。
現在是早晨三點十五分,而他女兒泰勒不在她自己的房間裡。
丹尼抓梳著自己的頭髮,如果他還沒禿頭的話,他頭頂已稀疏到接近禿頭的程度。他喜歡當第一個上工的人,看著人們到來,讓他們知道他是為他們而來。所以他通常很早入睡,在十點時上床,多早多晚要看當時電視播什麼。不過今晚,稍過子夜的當時,他好像聽到房子後門被關上——就在他的臥室正下方發出了聲響——便被不安焦躁打擾了睡眠。他確認了女兒的狀況,然後發現她的臥室是空的。
所以他等著女兒回來,等了三小時。
丹尼無數次望向窗外,希望看見泰勒進到屋子裡。
他現在是今晚第二十次,感到自己想向他的妻子求救、問意見和尋求支持的衝動。但屬於她那側的床仍然空著,那裡很長時間都如此空虛。他每天都被想打電話給妻子的迫切希望給重擊。他知道這樣很愚蠢--她不會接電話的--而當他過久流連在這想法中,就對她感到生氣,這卻讓他感覺更糟糕了。
他不明白--即使早已知道答案,仍疑問他為什麼沒給泰勒一支手機呢。丹尼不知道他女兒到底在做什麼,是什麼使她在深夜時出門。她不是會夜遊的那種人。他能告訴自己,大部分的父親都會這樣看女兒,但同時他也很瞭解她。泰勒不會社交。她出門不是去派對,她不會喝酒,在他們慶祝新年時,她甚至連香檳都不感興趣。
兩個不祥的可能性不斷困擾著他,而它們都非常可信。第一個是泰勒可能跑出去透氣,或是去慢跑。她並不快樂,在學校裡特別不快樂,他知道運動是她處理情感的方式。他能想像她在上學週隱隱逼近的星期天晚上出去跑步。他因跑步讓泰勒對她自己感覺更好些而歡欣,再說慢跑是個合理、健康的方法。他只是痛恨她必須在這,在這個鄰里跑步。因為,一個正處青少年時期、瘦得皮包骨的女孩在這地方就成了個容易襲擊的目標。行兇搶劫,或是更糟糕的事情--他無法不感覺生理性厭惡地,清楚描繪出來自己想到的最糟可能性。如果她在晚上十一點時出去跑步,還沒在早上三點回來,這說明,有些事情發生了。
他再次望向窗外,在房子角落,水潭反映著路燈的光能讓他看見她靠近。而那什麼都沒有。
第二個可能性並沒比較好。他知道泰勒被霸凌過。丹尼在一月時才知道——那正是他的小女孩從學校被拖出來,送去醫院的時候。不是去急診,而送入精神病房。她不肯說犯人是誰,不過他們靠著藥物的影響讓她冷靜下來,她承認自己被數位霸凌者所迫害,那個複數形給他一個線索——是他們,而不是他或她。從那時候、那次事件之後,她就沒再提起霸凌了。他若稍加催逼的話,泰勒只會更緊繃、更想從互動中抽離。丹尼早已放棄了,他打算讓她按著自己的時間步調吐露細節,但數月過去,她仍沒有給出任何暗示或線索。
丹尼在這事上能做的,是如此少珍貴。他在女兒出院後曾威脅要告學校,學校董事會以息事寧人回應,付了她的醫院帳單,保證他們會照顧她、會防止這種事情在未來發生。這些,由長期過度勞動的工作人員所給的軟弱承諾沒能削減他任何一點擔憂。他讓她轉學的努力,總不斷被學生上學最長通勤時間的頑固規定與法條所拒絕。以泰勒住處為中心的合理通勤距離裡,另外唯一一間學校就是阿爾卡迪亞高校【原文是Arcadia High,阿爾卡迪亞是古希臘的世外桃源】,而他們也有兩百名以上、過度擁擠到讓人絕望的請求入學名單。
考量到這所有事情,而在他女兒夜半消失,丹尼便沒法甩掉自己的想法——那些惡霸可能寄信威脅她,或單純以空無的承諾引誘她出去。他只知道那個事件——那讓她進醫院的事件——但事情有點古怪。那個事件有暗指出更多細節,可是他從沒有詳盡深挖。一定還有更多事件沒浮出來。他能想像那些折磨著自己的女兒的男孩女孩們互相鼓勵,要想出更有創意的方式來羞辱或傷害她。泰勒不會大聲說出來的,但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情,他們都肯定很卑鄙、固執且具威脅,讓艾瑪——泰勒長年來最親密的好友——不再花時間和泰勒在一起。這個想法激怒了他。
無力感。丹尼對這些如此重要的事,感到毫無希望。他沒辦法做出任何事--他在清晨兩點時報警的那通電話只換到一個疲倦的解釋,警方無法在沒有更多事件的情況下出動或去找她。他被告知說,假使他的女兒在十二小時後仍無消息,他就該再打給他們。丹尼能做的就是等待和祈禱,面對不會響的手機,讓心臟彷彿卡在他喉嚨裡,煩想著電話另一頭有位警官或護士準備告訴他,他的女兒身上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房裡有一陣十分細微的震動,幾乎只讓屋裡的暖空氣悄然溜出寒冷的室外,然後廚房門再次發出關閉的嘶嘶悶聲。丹尼.赫本同時感到放心顫抖之情與糟透頂的難受、恐懼。若他下樓發現自己的女兒在受傷、受苦呢?或是他的陪伴讓事情更惡劣,讓她被父親看見惡霸之手羞辱她之後、最脆弱的時刻?她曾告訴他——是以大聲說出口之外的方式,詳盡地告訴了丹尼——她不想要那樣。她以肢體語言與避開的視線向他懇求:別問、別逼、別看霸凌的事,沒說出口的話就讓它保持沈默吧。他不完全明白她為何會如此抉擇。家是她的避難所啊,丹尼猜想到,假如他能看穿霸凌的真相,使那件事成為駐足此處的現實,也許她無法從霸凌之中逃脫了吧。也許是羞恥作祟,令她不想被他看見受害的姿態,不想在他面前顯示出軟弱。他真心希望事情並非如此。
因此他又坐到床角,抓了抓頭,手肘倚在雙膝上,手掌遮著頭,凝視臥房緊閉的門。他的雙耳從屋子剝下最微小的細聲。這棟屋子很舊了,而它仍是新屋時,也不算高品質建築——牆壁很薄,房屋結構隨時都等著要發出噪音。樓下傳來極其微弱的關門聲。浴室?不會是地下室的門,她沒理由下去那裡,而他也無法想像那是櫥櫃門。因為兩、三分鐘後,同樣的門打開,又關了起來。
廚房流理台傳來砰砰聲響後,偶爾有些細微的嘎吱地板呻吟。她進來後五到十分鐘,就走上樓,踩著有韻律的咯吱咯吱。丹尼想著要不清清他的喉嚨發出聲音,讓她知道他醒著,她隨時能來敲他的門,但決定還是不要這樣。他真是懦弱,他想著,彷彿清一清喉嚨會將現實輸給恐懼似的。
她房門很小心地關上,幾乎聽不見聲音,除了那門把轉回門框時十分細微的撞擊聲。丹尼突然站起來,打開房門,準備要穿過走廊敲她房間的門。確認他的女兒是否安好。
他被果醬和烤土司的香氣所阻止。她做了個宵夜點心。這讓他的心填滿了寬慰。他沒法想像自己的女兒在被搶劫、折磨或羞辱後,回到家了還能做果醬土司當點心。泰勒過得很好,或者至少是好到她能獨處。
他顫抖安心嘆息,退回房裡,坐到床上。
寬心變為憤怒。他對泰勒很生氣,她使他這樣擔憂,還不讓他知道她沒受傷。他心裡感到一陣對這城市的悶燒憤恨,是這片鄰里和人們使他無法信任自己的女兒。他痛恨惡霸們獵害他女兒。在那之下則是他對自己的沮喪。丹尼.赫本沒能做出重要的事。他沒獲得解答,沒法制止霸凌,也沒能保護女兒。其中最糟糕的是,這事可能之前也有發生,他就這樣簡單睡過去了,而非清醒地躺著。
他制止自己走進女兒的房間,制止自己吼她,要求她給出解答,即使這就是他所想要的——遠超過任何事。她去哪裡,做了什麼事?她受傷了嗎?是誰在折磨她?他知道這樣與她對峙、對她發怒所造成的傷害會多過好處,這也會威脅斬裂他們所鑄造的信任。
丹尼的父親是個威權、體格魁梧的男子,丹尼卻沒繼承那些基因。丹尼在流行文化中的書呆子剛開始不久時,就是個書呆子了——他如樹枝般瘦、笨拙、近視、戴著眼鏡、時尚品味不佳。他從父親那繼承的是赫赫有名的脾氣。而不像他的父親,丹尼僅兩次在暴怒中打人,那兩次都是他年輕時的事了。這麼說,丹尼雖然很像他父親,他能爆吼出激烈的長篇大論,讓人嚇得顫抖。丹尼開始視自己為男人的成人時,便有長遠打算——他對自己發誓,絕不對家人憤怒失控。他不會像父親把憤怒傳給他一樣,將怒氣傳給他的孩子。
丹尼從未對泰勒打破那道誓言,他知道這就是把自己關在房裡、來回踱步的原因。他滿臉脹紅,非常想揍些東西。有次他工作時,正和市長的助理談話。那人對丹尼說,碼頭的復甦計畫被取消了——違反當初的約定——還要對已被陷入窘境的港口工作者進行裁員,而非提供新職位。泰勒那早晨待在他辦公室裡——他倆約好下午要一起出去——她看見他發怒,以最糟糕的方式對付那個男人。四年前,他第一次對安妮特發了脾氣,打破自己的誓言。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了。泰勒並沒在場看到丹尼對她母親咆哮,但他很肯定泰勒有聽見爭吵聲。這令他感到羞愧。
第三次是他最近一次發脾氣,泰勒也知道,那是她一月事件後住院時的事。他就對醫院院長--那人是罪有應得--和泰勒當時的生物老師--他八成是無辜的--怒吼。事情鬧到一個護士威脅要打電話報警,而當時丹尼的憤怒沒任何緩解,大步踏過走廊回到病房,發現女兒差不多清醒,對著他睜大雙眼。丹尼心中深懷著恐懼,怕泰勒沒有分享更多霸凌的細節描述的原因是懼怕他會因盲目的盛怒,對霸凌的人做出某些事情。是他造成女兒孤立起自己處理問題的這個想法,使他噁心、想吐。
丹尼花了點時間才冷靜下來,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告訴自己說泰勒很好,她回到家了,她很安全。彷彿祝福般,他的憤怒消退,渾身乏力。他爬進床的左側,讓還沒打破的習慣留下右側的空缺,丹尼拉起棉被裹住自己。
他早晨會和泰勒談談。獲得答案,或之類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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