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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棄。
這個詞彙在我完全恢復意識以前,就衝入我腦海,就像我的大腦理解這個概念之後才緩緩開始運轉。
我的父親離開了。我的律師也離開了。這並不令人驚訝。我全力出擊,幾乎沒有退縮,而我也沒有明確、正當的理由出手。對他們——特別對我爸——來說,我看起來就會像是個怪物吧。
這是很貼切,因為我就是個怪物。我是一個怪物。現在,這個標籤會永久固定在我身上了吧?
我的思緒過度漫蕩。心臟疼痛。我想集中注意力,轉向蟲子。
然而我的蟲群幾乎不見。只剩一小部分了。要算數字的話,就只剩幾百隻蟲。蟲子繼續執行我被打昏前、最終下達的命令:攻擊。我知道這一點。而讓我困惑的是我的蟲子執行的其他動作。
他們散開、搜索我的四周圍,集體擊倒了勝利小子的無人機。我有點可以明白這一點,特別是因為我之前指定無人機作為它們要主動搜索的目標。在這一點上,我能想像自己無意識會想確認那些襲擊我的威脅,並在鎮定劑起效前評估戰況。這種行動很怪,也他媽的給我造成相當麻煩,但我還是可以理解。
而在我被擊昏時,還花時間織出好幾段長絲線?那很不尋常,也很不合時宜。我隨時讓蟲子在背景處理的工作,但為什麼不在我睡覺時執行?我相當確定我沒下達那則命令,這就只會有三種可能原因。不是我在睡覺時,潛意識下達了這個命令,就是我的行者下達了命令。這真令人焦躁。
第三個可能性更令我恐懼:我的潛意識跟行者之間,已經沒有明顯區別了。
我坐起身,感到瘀青、割傷發疼時,便於痛楚中扭著身子,也在表情轉變、感覺到雙眼上方的傷口時呻吟出聲。我頭上有道傷口——皮膚裂開,皮膚的緊繃感上有種殼片般的感覺,顯示出我皮膚上有著乾燥血液。
我的眼鏡被揍爛了。拓閣在把我的臉撞上桌面時,將一片鏡片敲出鏡框。我的視野有種怪異的夢境感——右眼視野模糊,左眼無比清晰。我將雙手移向眼鏡,感到重量級手銬——那種低悍克等級能力者的手銬——完全覆蓋了我的雙手,雙手手銬也被焊在一起。
我還在PRT辦公室大樓裡。我被送回囚房了。
就我能認知的地方來看,這棟大樓已經空無一人。我的超能力可以延伸到五個街區,然後⋯⋯什麼都沒有。這裡沒有人。電腦還開著,電視機仍有著閃動的影像,車子被停在道路中央,人們卻都不見了。
撤離?我的超能力沒有被阻止時,PRT就命令要人清出這片區域。
或許,他們不確定他們在射殺我之後,我的超能力會不會持續下去。
我站起身,動了動肩膀,感到關節喀拉喀拉作響,在每個動作下痛楚也響應著這些嘎嘎響聲。我今天大部分時間雙手都擺在前方,只有短暫於囚房裡才能沖澡。
沖澡⋯⋯這就讓我想到我跟布萊恩待在一起的初夜之後,我回到我的基地。
我將那件事推出腦子,卻有瑞秋填滿我的心思。
我就像忽然被她附身般,以那包裹我雙手的拘束敲上門。金屬撞擊金屬,幾乎沒弄凹那扇鋼鐵門的不鏽鋼表面。
一道快速、高頻的嗶嗶音環繞我上方各處。我即時抬頭,看到那個光球亮起來。電擊衝過我身體,我便撲倒在地。
假使我先前早已筋骨痠痛,現在,電擊就將不適感跳到滿級。我心思煞白,熱氣竄過我身體內部,彷彿電力舞入我的內臟根骨頭。我失去力氣,手銬過於沈重,我也無力抬起雙手。我癱倒下來,就好像手銬將我往下一拖。
我可以感受到肌肉抽動得,像電力刻意使我最痠痛的部位強迫移動。
「請勿妨礙您的小間的安危。此項威懾措施已被計量為您的整體電容的百分之二十。於此之後的應對電力將有兩倍強度。謝謝您的配合。」自動語音告知我。
我在漫長的數分鐘裡,躺在原地痙攣著,用僅剩的蟲子搜索這棟大樓,因為要做其他任何事情,都絕對是徒勞無功。
我需要一個出路。
他們怎麼解鎖我的囚房跟訊問室的?手機。八成是PRT分發的機型,還要將手機靠上牆壁。
手機⋯⋯大樓裡沒有PRT警員。
在停屍間裡⋯⋯是有個屍袋。蟲子正緊緊靠在屍袋上。
布萊恩?瑞秋?還是其他人?
我將蟲子派過去探索。一條蜈蚣撲上拉鍊,然後其他蟲子將它往後一扯。
是拓閣,他已經死了。
我殺了一個人,我是用超能力動手,這不知怎的感覺比槍殺蛇蜷那時還要親密。我的超能力讓蟲子變成我的延伸物,然後我也用它們殺死一個人。這比較不像是用雙手繞過他的脖子,然後勒死他,或是咬他的喉嚨、咬到夠深處,使他無法存活。
我沒辦法讓自己對此有任何深刻感受。我想要有那種感受。我想思考他的女兒們——她們似乎是在海外當大學生——還有他顯然深愛著的妻子,而事實是,我剛奪走了那個家庭裡的男人,就像我媽被奪走一樣。我想感覺很差勁,也想要哭,但我沒辦法讓自己流淚。我感覺很糟糕,但並不像我應該感到的那樣糟糕。
不對。我只能看到那個霸凌者,那個怪物,那個對這座城市、這個世界——對我的隊伍——的威脅。
還是,他有造成威脅嗎?現在要救他們會不會太晚了?
我沒法讓蟲子不因巡邏的無人機而犧牲,我就無法確認時間。不管我昏了多久,暗地黨剩下的成員都會被捲入雙方的全面開戰。
拓閣。我想著。得專心才行。
他的手機放在他的夾克口袋裡,鑰匙圈則放在褲子口袋。要將那些東西拿給我,就會很困難。每扇門、通風口、電梯都被關閉,電梯井被封鎖。停屍間是在不同的大樓裡,那棟建築某個角落有連接上PRT辦公室。
更糟的是,在數次交火後,建築外側跟周圍都增加了許多翻修處跟重建工程。蟲子更難闖過新的設施。那裡沒有大門大開,沒有空調管道孔隙或任何通道。
肯定是有其他方法吧。我只剩下幾百隻蟲子——它們幾乎無法起到任何作用。我不會強硬穿過任何障礙。
我想到雅麗珊卓在趕忙離開時曾進出的屋頂洞口。我極其迂迴地,將蟲子外面一棟大樓的地下室帶到屋頂,再下到隔壁棟的地下室⋯⋯但這樣仍能順利讓蟲子過來。若有個我沒感知到的障壁,我就會開始著手處理障礙。
蟲子彼此合作,開始從停屍間大廳拖出鑰匙跟智慧型手機。從窗戶到空屋裡,往外看向停車場——那些窗戶肯定是要讓辦公室裡有更多自然光,而不是用來看風景吧。在往窗戶移動前,我就知道窗口是開著的——走廊上有新鮮空氣流進來,蟲子也有感知到氣流流動。
有個屏風擋在路口。那不會造成嚴重問題。蟲子開始咬穿各條纜線,拿著手機跟鑰匙的蟲子則開始將那些物品繞上絲線,將其頭尾串連起來。
數分鐘過後,蟲群爬上屋頂的洞口,下到我樓下的監護者總部的天井,再下到電梯。
樓梯間已經被封起來了,電梯⋯⋯有按鈕。
我讓體型最大的昆蟲撞上按鈕。
什麼都沒發生。力道只能算微弱。
電線。我能像讓汽車短路發動那樣啟動電梯嗎?
鑽入牆壁,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困難。瑞秋在她一週前讓狗群進攻時,就有造成一點損傷。就算他們從內側強化、封閉起外牆,而我也能鑽進建築內部的孔縫,就像我斷開勝利小子無人機充電台的插座時那種作法。
而實際上的連接孔⋯⋯那該死的東西似乎有被強化,電纜跟按鈕機制對蟲子來說都太過沈重、無法移動。蟲子自身也無法在按鈕跟接點間形成電流。
要繞開這東西。我用蟑螂小心撥開絕緣體,兩隻蜈蚣鑽進去,用它們下顎移動到兩條不同電線上方,尾端彼此纏繞。然後它們讓自己墜落。兩具屍體便連接起接點跟按鈕旁的電線。
蜈蚣一瞬間就死了,電梯門打開。
我把手機跟鑰匙拖進車廂,小心不讓手機跟鑰匙串落到門縫裡,然後讓電梯將蟲子帶到樓上。電低抵達時自動開門,我以同樣方式,將那些物品帶過來。
那些蟲子開始緩緩把手機抬到牆壁夠高處。我則以這段時間用來恢復身體,活動著肌肉直到我確定我能正確活動。我得拉出更長的絲線才讓線條足夠強壯,然後開始以門框一角作為固定點、捲起絲線,蟲群往上推、把絲線鬆散繞過金屬角。
鑰匙還沒到一半高度,英雄們就派人來回收囚犯了。震動穿透這棟大樓,沈重載具降落在樓頂直升機平台上。那東西有四條腿,渦輪引擎裝設在雙翅的位置,它的頭顱下毫無脖子可言。有個男人走出來——目空大師。
理龍跟目空大師一起走到頂樓。我在室內的蟲子繼續以龜速將手機抬到必要的高度,室外其他蟲子則聚到目空大師跟理龍身上。他們知道我在這裡。沒理由拐彎抹角。我唯一得擔心的,是目空大師能用他的電擊伎倆殺掉蟲群。
他的焦點反而是在手機跟門上。他按了某些東西。那是個密碼嗎?
若需要密碼才能使用手機,我就完了。而如果那是依照特定工具設置⋯⋯
我記下密碼串。現在,我的問題是要在智慧型手機觸控螢幕上輸入密碼。
如果螢幕是觸壓感應的話,那還能行。
如果是熱感應⋯⋯
蟲子飛近我房間外走道的螢光燈,泡暖身子,直到它們的翅膀跟蟲腿幾乎燒灼。
那兩位英雄正在前往頂樓電梯的半路上,手機就到了正確的高度。我在燈泡上暖起來的蟲子則飛到觸控板,複製了我在目空大師手套在手機上所追蹤的動作。
那扇門滑開。
我四體投地,用牙齒咬起手機,向下彎身,好讓端著鑰匙的蟲能抓住我的護手拘束,然後我蹣跚跳到電梯,腳踝上的鐵鍊鋃鐺作響。
在目空大師按下頂樓電梯鈕之前一秒鐘,我按下按鈕。電梯門便立即滑開。
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他們還沒理解電梯移動前的延遲時間,有什麼潛在意義。一等他們看見電梯在移動⋯⋯他們會預期到我開始逃跑,要切斷我的逃跑路線。
去他們的。
得讓他們反覆猜測,而這實作起來也比概念上還要困難呢,因為他們並不笨。假使他們預期我會跑出一樓,我得做其他事情。
我往後靠在牆壁上,用光裸的腳趾按下一樓跟三樓。一按完,我就將注意力轉向鑰匙。蟲群跟我手臂的斜角,將手機塞進到衣服一邊口袋。這之後,體型較小的蟲子就開始檢查雙手拘束底部的鑰匙孔,看看孔洞有多寬。其他蟲子則分辨哪些鑰匙有相配的大小,其他隻蟲則在拘束上吊起鑰匙環,好讓我能用牙齒挑過鑰匙,並將不適合的鑰匙甩過圓環的另一邊。幾隻蟑螂擠入各支鑰匙中間,以此加快速度。
目空大師跟理龍正在移動。理龍打開一扇窗戶,飛到室外,目空大師則前往樓梯間。他們想在一樓切斷我的路線。
他們的溝通不需要說話——有某個溝通系統內建入他們的面具。這使這場難局更難搞。我沒辦法偷聽、理清楚他們在說的話。
等我經過一樓時,他們已經在掉頭。我趕緊到樓梯間,一次爬過兩階樓梯、趕緊上到二樓。
我剛好到門內,用腳趾將門輕輕戴上,然後蹲低、不讓在外面巡邏的理龍從窗口窺看到我。
我試了把鑰匙,將其塞入孔洞之後,才成功以牙齒將其轉動。我的嘴唇碰觸到我用來按住金屬擋片的蟑螂。我並不在意。
疾病、污穢、噁心,都不過是遙遠的次要優先事項。我感到麻木,而那並非電擊的麻木感。他們將某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從我身邊奪走,也逼迫我。我爸走了,我的律師、我的隊伍⋯⋯我的隊伍也不在這。
我不確定我想知道他們為何還沒來救援我,或是我們僱來的傭兵,為何沒闖進大樓。
我肚子裡有股糟糕的感覺,感到某些事情出錯了。某些這裡所發生的事情之外、除開我所愛的人——不論是浪漫或純友誼的愛情——去世的可能性。
我脫下手銬,將手銬放上一張電腦椅,並將其滑入書桌位子,讓手銬不會立即被發現。
我雙手空出來。我需要工具,也需要武器。
我從地板上撈起絲線——絲線被先前製作的蟲子給拋棄。那裡沒多少線,線長大部分都很短,但也算是一些工具。我讓蟲子將絲線接合起來。二十呎的繩索,會比十呎或三呎長的繩索有更多用處。
其他優先事項。那些他媽的無人機。我可以看到一端被鋸掉的足球大小球體,被勝利小子滑板上的那種反重力板給撐在空中。我能看到有台無人機正在轉換應對模組,拆開自身,並重新組裝成完全不同的設定,也從白色變為紅色。
我用身體擋住它對蟲群的視野,相信它不會在能看到人類時,繼續造成任何嚴重的損傷,然後我將它抓下來、塞入某張書桌的抽屜。抽屜緊緊關上之後,我還用上一箱文件來擋住抽屜。
我目前溜過那兩人的掌握。我不怎麼懷疑他們不久之後,就會從他們的巧匠魔術帽裡抽出其他解方。我穿過房間,逮到第二隻無人機——從一張書桌旁撈起垃圾桶,就像用網子捉住蝴蝶一樣捉到了無人機,然後將其壓在地板上,我也從某人書桌上搬來一台螢幕、鎮在垃圾桶上。
等到路上一被清空,我的蟲群就加快趕上進度。在我搞清楚拓閣的手機密碼以前,那只能用來開門。我確認過電話,卻無能聽到撥話音。那是理龍做的?
這層樓是PRT警員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們簡報、報告、打出文書作業的場所。我用蟲子觀察過他們工作,也事先搞清楚了它們的工作模式。我有看過他們把東西擺在哪裡。
有了拓閣的手機跟目空大師的密碼,就能打開物資房。而在門鎖被打開的那一瞬間,理龍轉過頭,筆直衝向樓梯間,還用噴射背包加速。只有在下一瞬間目空大師才轉換方向。
她肯定是連上了保全系統。目空大師若有他的舊系統,就會知道這棟大樓的設施格局。我沒法給他們任何一點優勢,而如果她在盯著保全系統,那也會抹消到我躲開他們的任何可能性。我讓蟲子開始咬爛大樓室外供給電力的纜線。
那個盒子有被上鎖,但我有拓閣的鑰匙,嘗試也沒什麼好損失的。我完全有注意到理龍跟目空大師正朝我進軍,我就開始先前的那個方法掃過鑰匙。
燈光頓時消滅。下一瞬間,燈光就回來了,帶有一抹陰沈的紅暈。備用發電機。我也開始破壞那台機器。我能在黑暗中戰鬥。我就不確定他們能否同樣那麼做了。
等到我打開那個箱子時,我已經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
榴彈發射器,附帶特殊榴彈。我在手裡轉動著發射器之後才搞清楚要怎麼打開彈匣裝彈。每一發都有顏色編碼,標誌跟二字密碼都印在彈殼上。綠色的榴彈有張臉雙眼緊閉、嘴巴張開、舌頭吐出,下面寫著TG。紅色榴彈則寫的IG跟一個火焰。藍色榴彈則有一個人被黏在一團黏液裡,CF,那肯定是強抑泡沫。黃色榴彈,則有著閃電跟底下的EM字樣。
我裝上最後一發榴彈,瞄準倉儲區域大開的門,然後按下扳機。
什麼都沒發生。
槍靶後方一條黑螢幕亮起文字,筆直從我拇指上方穿到握把底部。「未批准」。
他們不是在我們攻擊募款會之後學到了功課,就是在要處理更危險的武裝時,採取了更嚴格的措施。
我四處找了下,但發射器上似乎沒要輸入任何密碼。
沈重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我能用蟲群感知目空大師,他離我只在一小段距離,探頭到簡報室裡面,看看他能不能發現我。
指紋,我想著。然而發射器上沒有任何一片平板處能壓上指紋。那個握把有著紋路,槍管也沒有任何看起來可以讀取指紋的東西。
手套。
我用打開那個箱子的同一把鑰匙,打開PRT警員穿戴的護甲服的櫥櫃。我找到一隻手套,將其戴上。
目空大師出現在門口邊。他將戰戟的底部指向我,發射槍上的字樣就消散了。
他拔腿衝鋒,戟鐏正好撞上我鎖骨底部。這樣,他就以足夠猛烈的力道將我推上那排櫥櫃,強迫我背部抵著櫃子,如此釘住我。
我讓榴彈發射器掉到地板上。
理龍出現在他身後,在她走入門時將一隻手放到他手臂上。他就放鬆壓力。
我瞪著他們,但他們沒說話,目空大師也沒要放開我。他們是在跟彼此說話嗎?
「好吧。」我說。「你們逮到我了。我得要⋯⋯」
目空大師搖頭。他輕碰了下他的面具。
蟲子湧流過他的裝甲外部,他似乎並不在意。裝甲上沒有開口,沒有孔縫,沒有空氣孔或我能讓蟲子鑽入的縫隙。他是在玩著偶人的那種遊戲,想反剋我的超能力。去他的。我沒辦法螫咬他。顯然,也沒法攻擊理龍了。
他不能說話。我也不確定他是否能聽見我。
他轉換握姿,抓住我左手上臂。理龍則抓住我右手。他們半走動、半把我扛向樓梯間跟電梯。我走路時,比較像要趕上他們對我已經痠痛的雙肩上所施加的、必要程度以上的拉力。他們如此緊抓著我,我不懷疑他們想要的話就能將我扛離地面。
目空大師停在半路,然後瞥向理龍跟我。
他沒放開我,就用戰戟讓空氣充滿電力,燒死我放在那片區域裡的每一隻蟲。這不幸地也包括那在跟著我的兩群蟲子,每個蟲群都從那把發射器隱密護送來幾顆有特殊功用的榴彈。我能感到頭髮在電擊下飛動,我手臂跟頸背上的寒毛也立起。
我不確定那會不會成功,但我希望能在我們上屋頂之後,蟲子將榴彈從頭上丟下來。我沒那麼好運呢。我們走入樓梯間、爬上屋頂然後抵達那台等著我們的飛行器時,我都垂著頭。
他們顯然,就是我的護送員了。英雄們帶著能無力化、擊敗我最常見的戰略的工具,關在我的蟲子無法觸碰的裝甲裡面,裝載著過強火力,而我什麼都沒有。
這真不公平。這所有事情,在許多方面都很不公平。有太多困境擠在一起,沒有完美、正確的答案。我一次又一次,必須面對那種對雙方都很不利的情況。跟暗地黨切斷關係,而另一邊則是要幫助黛娜。離開我爸,另一邊則是要拋棄我地盤裡的人。離開這座城市,另一邊則是全世界會以某種未知、未定義的方式爆炸。
我或許可以承擔這種抉擇,我也可以接受事情不總是那樣公平,而這個世界就是有這種偏差,但我不是那個負責付出代價的人——往往是由我周圍的其他人付出代價。我爸先前承受了我所做的決定的苦楚。現在?現在也是如此。
情緒開始滲透回來了。憤怒,沮喪,絕望,心碎。
我快速眨眼,讓淚水盡可能地枯乾。
那股對所有事物的憤怒,令人感到安慰。它算是在我一心只想放棄時逼迫我行動、前進。我身上每一處都在發疼,我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感到身心枯竭。那股恐懼、無助感都十分誘人,誘惑著要我放棄。
在蟲子破壞發電機的輸出電線時,樓梯間的光芒熄滅。我想利用這個契機來掙脫出去,但目空大師跟理龍沒有絲毫慢下腳步。他們的手也十分穩固。
我在掙扎對肩膀造成太多痛楚時才放棄。而就算如此,我仍有絲線。逃跑並非好選項。那,就進攻吧。
在我們走出樓梯間、上到樓頂,外面的光線頓時使我盲了眼。目空大師的飛船是一隻漆上黑色綠色、外甲光滑的機械龍,那隻龍額頭上也裝了一片金框盾,雙肩上則有著「翅膀」。那個流體型態,使天際地平線上的沉紅太陽暈光被聚焦起來。那個設計感覺像全然設計成,要將一百道光束直接引導入我的雙眼裡頭。
除開三分之一哩內被撤離的所有人,這對外面的人來說,就只是場隔岸火。這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話題,或是在夜間新聞上看到的故事。這片區域已經撤離人員,人們在此戰鬥,帶來毀滅。連PRT主任的死亡也不會對布拉克頓灣的普通民眾造成巨大衝擊。發現理龍的重裝甲飛行機甲在上空盤旋,也幾乎不會讓人在聊天寒暄多講上兩句話。下面的人不會認為這件事情值得留心,這八成不會改變他們這週或今晚的生活步調。
而對我來說,這就是全部。這是我僅剩的人生、我的朋友跟我父親,我已經失去了其中一人——布萊恩或瑞秋,唯一一個符合那個屍袋體型的人。我盡量不多思考這件事,也很高興自己還沒確認他是哪一人,因為這讓我感覺,在我想著布萊恩時那人就是瑞秋,或是相反的情況。
事情可不能這樣結束。我不想被帶走。我得找出方法。目空大師這樣抓著我,我的計畫就算那樣軟弱、微不足道,也足夠容易到可以實踐了。我的蟲子移動到他手臂上,走到他的軀幹中段,在身後拖著絲線,也繞了他第二次。我只能將目空大師綁上另外兩個人。綁在我身上的話就幾乎沒有用處。選項就只剩理龍了。
我將絲線另一端綁上她的左腳。鬆散的絲線拖曳在我們身後——絲線只有我兩根指頭粗,堅韌如鋼。
「在你們逮捕我之前。」我說:「我能講個話嗎?」
理龍轉頭看向我,但沒有說話。
「跟目空大師講的話。」我說。「我沒要試著幹任何事情。他也完全不用說任何東西。這也算是我最後的請求。」
目空大師面具打開,幾乎沒發出任何馬達噪音。
「最後的請求。」他將這句話說成說明,而非疑問。「我們可以在酋龍號上談。沒必要現在說話。」
「我整天都待在囚房裡,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就怪我認為你真的認真想道歉——想洗清你先前對待我的那些不公平。」我聽起來比我想要的還更任性、苦澀。
他瞥向理龍,而那陣沈默也暗示出兩人正在對話。
「這樣耳語很沒禮貌。」我說。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語調比我想要的還要更小肚雞腸。
「她無法大聲說話。」目空大師說。「這解釋起來很複雜。她有備特定條件所限制,許多內容都跟PRT有關,而我們都同意我們不希望採用在學校那時候,那種獲勝的手段。理龍唯一能停手的方法,就是我介入、強迫她停下來,她在那個過程就會受傷。恢復也很緩慢。」
只有在他介入時,才能讓她停手?PRT在她身上有某種操縱手段,才會更加嚴厲對待她嗎?我想著。那是某種我能利用的東西?他們有什麼手段,才能操縱這個並非處於緩刑期的英雄?
「謝謝妳。」我對理龍說。「謝謝妳這麼做。」
她對我簡單點頭回應。
「我有理龍的幫助,試著變更成熟。」目空大師說。「我願意聆聽,但也得加快腳步了。」
「好吧。」我說,瞥向理龍。我幾乎痛恨要這麼做,但我已經要動手——我無法去坐牢啊。事情這樣發展,我就不能去坐牢。「我可以跟他私下談談嗎?」
目空大師跟理龍交換眼神。他點一次頭,她就升空,前往她懸在空中的機甲飛行器。
絲線繃緊,目空大師被往後拖時,他抓著我的手被扯開。他這麼重,理龍的噴射引擎如此強力,他就猝不及防。他花幾秒鐘才察覺到發生什麼事,然後站穩腳步,將重心壓低地板。
我已經開始移動、追著他。如果他們會緊追著我,試著逃跑就不會有用了。
他停在屋頂邊緣,但我已經跑過去,利用他缺乏平衡,讓身體撞上他的上半身。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在頂樓上跟龍形人戰鬥了,我在感知到目空大師反應過來時,如此想著;他所有的堅固裝甲,在正確、強力的瞬間一推之下都化為無物。第一人讓我開啟了假面生涯,另一人則做出終結?
他若有心思的話,就能抓住我、將我跟他一起墜下去。或許兵器大師會那麼做。
但目空大師在他後仰時扭身,在同一個動作中抽出他折起的戰矛,然後擊打。矛尖咬入屋頂邊緣的水泥,矛頭擴張成更穩固的固定體。
我踹了那根矛,好像我能讓矛頭脫落牆壁,但那只成功弄傷我的腳掌。
理龍下一瞬間就抓住我,將我推開。她拉了目空大師一把,他則同時用戰矛跟她的手來糾正姿勢,將自己推回屋頂邊緣。
他往前一踏、抓住我那件過大的囚犯制服T恤錢領。「給我住手。」
我只瞪著他。
「別再掙扎了。」他重複道,好像以為重複會比解釋還更有意義。
「幹你娘。」我說。我不喜歡自己的語調。我所習慣的自信假象正在崩落。「你跟你的上司全都去死吧。」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他說,忽然停頓下來。是理龍打斷他?
「你這王八蛋。」我說。我可以感到那個假象開始裂開。先前緊逼著要潰堤的淚水,現在要豐湧出來了。
「妳對妳做的事情沒有任何概念,是嗎?」他問。
「我是有一些概念。」我說。「但確實沒有,你們這群王八蛋把我揍暈了。我不知道現在發生的事情。我攻擊了拓閣跟雅麗珊卓⋯⋯」
「他們都死了。」目空大師說。
死了。我不相信雅麗珊卓會這樣死掉。她飛走了。我很肯定他們有方法能救她。
「一個有家室的男人⋯⋯」
「一個霸凌者。」我說。「八成還被希魔翮扭曲了⋯⋯」
「他有被檢驗過。」目空大師說。「但他不重要。在我們最需要全世界其中一位最強的英雄時,妳卻殺了她。她的形象,她的勇猛,她的幫助,全都沒了。妳明白現在會發生什麼事嗎?」
「我知道。」我說。「這會碾碎我們防衛陣營的士氣,那也會打破全世界各處數十億人的心。我在下決定時也知道這件事,但我還是動手了。」
「然後妳也為我們所有人召來毀滅。」
「她才會讓我們所有人滅亡。是她,是她跟拓閣動手的。」
「或許,八成是那樣。他們強迫妳出手。我理解這一點,我也在努力要寬大仁厚。甚至還要溫柔說話,不過我並不熟習於此。」他語調轉變:「妳一直掙扎——試著要殺死我——也讓我很難做人啊。」
「你會活下來的。」我說。「你穿這種裝甲,墜落六層樓的高度?我可以在理龍照顧你時逃跑。取得其他武器之類的。」
他沒有立刻回答,但也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出他跟理龍有在交談。他的嗓音在說話時,繃緊著壓抑的怒火:「妳可以讓這個過程更輕鬆的。」
「我不想讓事情變輕鬆。」我說。「只要你們還再為他們工作,我就會跟你們戰鬥。你們想知道雅麗珊卓幹了什麼事情?她跟拓閣說服我說,PRT造成的麻煩比他們的用處還要多。如果我們依賴他們來獲勝,那我們也不值得獲勝吧。」
「妳就為了一整顆星球的人做了決定。」目空大師說。
「這是我為了我自己所作出的決定。我認為我們可以找出一個方法撐過世界末日,而若是沒有PRT,也還是有可能撐過去的。」
「這根本行不通。」
那是個女性嗓音,從理龍的方像發出來。
「我也有我的疑心。」目空大師說。
「我們選項很少。」那個嗓音回響。她不是理龍,而是某個通過她肩膀上的擴音器說話的人。我認出了那道嗓音。民軍小姐。
「她在哪?」我問。
目空大師指向理龍的飛行器。
「你們來這裡不是要逮捕我?」我問。
「沒有。」目空大師說。「或是說,我們原本沒要逮捕妳,然後妳決定把我推下大樓。現在我就在重新考慮了。」
「把計畫告訴她。」民軍小姐透過擴音器說:「若要重新考量其他作法,我們都沒有更多時間了。」
時間?
我轉頭向身後,看向地平線上的太陽。距離落日仍有二、三十分鐘。我肯定暈了一小時左右。
但是⋯⋯期限不再重要了,對吧?暗地黨在被攻擊之後,也應該已經出擊了,那種情況幾乎無法被阻擋,因為戰慄或瑞秋⋯⋯
我搖了搖頭。「不。不,不,不。不對吧。」
「掠翅⋯⋯」
有太多事情都不合理。
暗地黨沒有進攻,或是在PRT把我留在囚房裡時來救援我,這都是事實。
雅麗珊卓遵守她的時間表,她給出瑣碎的線索,就像在提醒我,她能被淹死。那些引誘、施壓,就連帶進來拓閣的時機也被算好了。
就連她避免阻擋蛇蜷,避免阻擋我們。她沒去插手對抗屠宰場九號,或在一開始,就來協助對抗愛剋妲娜。一直都有規模更大的事件在暗地裡發生。
「為什麼?為了什麼目標?」我問。「這是場策略?為了要操縱我?」
「沒錯。一個悲劇性的失誤,就讓我們所有人都得付上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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