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靜虛只在家中待了三個月,便打算出門了。
在離家遠遊的那一日清晨,陸靜虛坐在房中,面前置著懷幽琴,伴隨著間關玲瓏,他將十指撫了上去,挑起一弦、勾起一弦,便如此順著下去了。
十指輕柔而不嬌弱,穩重而不猛烈,悠悠琴音伴著屋外鳥鳴,也伴著他的淺吟。這是他頭一回伴著琴音哼出聲來,因為他想起了在古營寨時,他伴著簫音將曲子哼出。
他聲音低沉渾厚,與琴韻清幽更加相配。不過他思念的,只有那水準飄忽的簫音。
待最後一條弦歸位,陸靜虛兩掌覆在上頭,好似想壓住什麼,可他不只壓不住繞樑餘音,更壓不住心中那股哀怨。他撤了手,將早已涼透的芳茗一飲而盡,沁涼入骨。
他處處都在「懷念」,卻也不知是為了祭奠已經逝去,或是作為提醒,渴望再次燃起。
之後他將大琴以白布裹好,對著鏡子打理儀容,雲梅冠沉靜高雅,碧春如雲裳乾淨無皺,再將清俊素雅的疏影劍掛至左腰,最後將大琴背上,如此便行出房間。
屋外卻有個嬌小的身子等著,他並不意外來人。
「小叔!您這就要出門了嗎?」
稚嫩的聲音與面孔,源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一身碧春如雲,腰帶上多了一條青綠絲綢,是陸家親眷子弟。
陸靜虛稍稍低頭,道:「松鼠呢?」
稚兒露出有些憨傻的笑容,答道:「小松鼠還在賴床,想喊牠就打我,所以不帶來了。小叔,你到底要去哪裡?帶我一起去好不好?」
原來松鼠還會打人,不愧是化神谷來的,也不知化神谷是否成了松鼠谷。陸靜虛神色淡然:「等你會御劍再說,敬雅。」
那個孩子便是他的堂侄子陸敬雅了。
「真的嗎?」陸敬雅面露喜色,舉著雙手歡呼:「那小叔你要早些回來,因為我很快就能練出真丹啦!」
陸靜虛行至他面前,拍了拍他的頭,道:「拭目以待,我先走了。」
陸敬雅心花怒放,並未跟隨,只是對著逐漸遠去的背影揮手喊道:「小叔慢走!我一定很快很快練出真丹,很快很快學會御劍,您也一定很快很快就會帶我出去玩!」
陸靜虛漸行漸遠,朝著宗主書房去了。
他並未將陸敬雅的話放在心上,他知陸敬雅的程度在哪,雖不是天資平庸,但絕不是出眾卓越,按那進展,能在五年內達成就是極限了。
陸靜虛來與兄長道別,陸玄機倒沒說什麼,只道一句「路上小心」,好似自家弟弟不過下山玩耍,傍晚便回。
而陸靜虛的第一站,也只是到滄雲城去。此城不只離崑崙山最近,也是他與那人長大後第一次見面之地。
他確實是個念舊之人,因為不知未來是否美好,天有不測風雲,就如年方十七參加問道的那年,他都沒想過自己見不到那人了。天底下哪兒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那個沒人規定不能去的地方。
他確實必須以身作則,若有白雲賀以外的人去了,那便是起了一個頭,一旦心照不宣的隱規被打破,便會一發不可收拾,他既然要守護,就不可能成為那領頭羊。
幸好,他習慣忍了,已經忍了那麼多年。
*
陸靜虛拄著疲憊穿梭於人群、踏遍萬里山河,本想如《江山尋》的作者那般,行至一處便落下一音,最終譜成一曲,甚至是完成《江山尋》,卻發現自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孤身外出,遊歷天下之事早傳遍各地。
他離家的第二站,是陵川地界,他去了日月山莊山腳下的「明城」,也有人喊作「日月城」,是陵川地界最為繁華的大城了,又與日月山莊離得最近。
他只是想來看看,自己所思的那個人都生活在什麼樣的地方。那個人說有些曲子都是街上聽來的,如今城中晃悠,確實有不少雜耍,館中也有不少說書、唱曲的。
是個好地方。
偶爾撞見幾名陵川藍氏之人,見了他好似見了鬼,總先竊竊私語討論,也不知有沒有討論出個結果,總之最後還是會禮貌性頷首或拱手招呼。
可惜,都是尋常的鳳尾蘭夢裳。他在明城逛了一日,住了一宿,沒去那高檔華麗的星月樓,隔日一早便退了房,出了城,去了附近山裡,卻始終沒踏過日月山莊的地界。悠悠行路,他也不御劍,一直向上行去,等尋得好地點,已是晡夕。
那是一處小崖,前方霧茫茫的,有細微的水聲,淺淺的涼意撲面而來,他自是不覺得冷的,可他心中仍有寒意。
他於崖邊席地,置下了大琴,他決定一回琴曲,只品一首曲子。
十指覆弦,琴音悠緩,在霧氣中染上了幾分柔潤,撥弦之人的神情似亦如此。
他原本以為,說了這曲子的名兒,那人能明白什麼,結果卻是誤會大了。當曲律止落,琴音迴盪山野,他雙掌覆弦,思及從前,不禁莞爾。
吸了一口濕寒的霧氣,吐出了一口溫熱:
「為尋一方走天下,為君一曲孽芳華。」
*
在接下來的兩年多,陸靜虛在一個地方待的時間越發拉長,一來是他覺得悠悠哉哉觀覽山河也不錯,也能探得深一些。二來是他遊歷之事早傳遍天下,何處出了事,知曉他在附近,便會來找他處理。
降妖除魔,為修道之本分,他自是不會拒絕,恰好也能練練手,倒不至於生疏了,反而讓他的修為有所提升,果真關門修練不如外出累積。
就在離家的第二年,他除了回燈火闌珊處過年,年中卻又回了一次,陸玄機以為他有什麼事,結果是回來閉關的,陸玄機聽到都笑了。
那次閉關,陸靜虛只花了一個月就出來了,說是突破至金丹末期了。陸玄機好生欣慰,說起天下皆讚陸家二公子除祟助人、樂善好施,對此大誇特誇。
陸靜虛默默聽完,最後黑著臉說:「舉手之勞。」
其實他兄長就是在打趣他罷了。
陸玄機又說,既然他也達到金丹末期,那便堪得道號了,問他有沒有想法。陸靜虛煞是果斷,毫不猶豫,直說沒有。
陸玄機笑聲不止,瞧明白自家弟弟對此事不在乎,便道:「那便沿用疏影二字可好?逸塵、逸情當初替我起了霜晚,是與蓮有關,我倒也沒有在意。而疏影與梅有關,倒也符合家世與你的品性。」
陸靜虛仍是乾脆,點頭道:「好。」
陸玄機也不強留他了,說會同家裡人告知,也會通知雙仙與雲中君。陸靜虛匆匆謝過後就離家了。
其實他會如此匆忙,只是不想被自家小輩發現罷了。而果然陸敬雅在得知小叔回來過,他卻毫不知情,纏著宗主鬧騰了半日,最後陸玄機是用「你再折騰浪費時間,看來是不想與靜虛出門了」的理由打發掉小輩。
*
其實陸靜虛的旅程,本想從陵川地界開始,一路向下,由西至東,可中途生變,太多人找他處理邪祟了,東奔西跑的,去哪兒倒是無所謂了。
實際踏上江湖,他這才知天下妖邪竟這般多,以往待在燈火闌珊處,只知天下大事,豆子大的小事壓根不會傳至地界外的世家,他不禁思考,他閉關那段時間,後來聽聞天下妖魔作亂,難道並非天下日常?
可,即便無妖打著化神谷的名頭,他也相信天下人會將此罪扣在化神谷頭上,扣在那人頭上。因為,他確實聽到許多,罵妖師的,罵化神谷的,罵那人的。
他聽得很為難。都罵那人管不住天下妖邪,任其作亂,但那人被軟禁在化神谷,要如何管制?而且,降妖除魔,不該是修士的本分嗎?為何變作一個妖師的責任了?更何況妖王與那人一道,而妖王的責任,別說保衛天下了,沒帶頭作亂已是大幸。
大多修士都算低調,卻總有人替他們冠冕堂皇。
天下總消一個共同的敵人,這道理他也懂的。那如今呢?如今敵人都沒了,天下……也未平。不,敵人永遠是那四方邪祟。既然如此,那人為何要承受天下怨懟?
天下一直如此,妖邪作亂,即便還有劍尊那時也是如此,不,劍尊在時更是猖獗才對。
他又不禁思考,天下為何只留魂師不留妖師了。
而他得出的卻是別的答案。天下太平、天下未平,那個「平」字,會不會從來就並非「和平」?兩百年前之前,四大劍尊極為強盛,妖邪亦然,文獻記載多有半魔出沒,劍尊之職便是將其剷除,其餘邪祟乃是修士之職,而伏羲臺垮後,正道式微,邪道亦然。
──是平衡。
*
陸靜虛離家兩年多,時間已超過金冠玉當時。金冠玉繼任金家宗主時,他並沒有當即去祝賀,因為抽不開身,反正他兄長會去的。可他之後恰至瑯琊,還是去道賀恭喜了,也聽金冠玉說了不少遊歷之事,他倆還聊了不少。
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兒,便是去年十一月,白雲賀死在了化神谷,聽聞下手的是璃光劍尊。那時陸靜虛尚在外頭,卻被自家門生找上,給了他一封自家兄長的手札,便是寫著那事兒。
他匆匆趕回家,又跑到了崑崙山山門,他想進去,卻不能進去,呆站了一日後,他舉起劍、轉過身,向著同樣來到崑崙山的另一人。
他原本沒想過藍浩清會來的,直到看見那身鳳尾蘭夢裳,他才明白這不過情理之中,也慶幸自己沒走。
好在,是藍浩清自行離開了。
而在今年春節後,聽說攬下白雲賀工作的,是唐言軒,看似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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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靜虛不知自己得花多少時間,或許這輩子都回不了家,或許走遍神州,把琴都彈壞了都找不到在水一方的真實所在,他去過不少仙靈之地,卻無一處如盈盈一水間,也不如逸仙閬苑,更不如在水一方。
──若有朝一日,能和那人一起尋找,該有多好。
他向來不是個會半途而廢的人,他自己也很清楚。雖然尋找在水一方並非與誰的約定,只是他給自己的禁錮,可他確實無事可做了。在兩年多前隨藍氏雙仙與那人至盈盈一水間,他便想過在水一方定是全天下最安全之所,若他能尋得實際所在,他便將那人帶往其中,讓誰也找不到。
不過這天下,真能找到在水一方嗎?那會不會像妖域一樣,壓根在不同的境界?在水一方既然是他陸家地界,又為何文獻並未記載?那又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
還是做事吧。
眼下陸靜虛到了一個民風淳樸的地方,右臨大海,是為即墨。他是被人請來的,說外郊時常有妖邪徘徊,有些還會進城肆虐,據說是這兩年才頻繁起來的。
他雖未來過即墨,卻對此地有些瞭解,誰讓駐守仙家為何氏,他家的何簡即是來自此處,何簡偶爾會與他說說家鄉的事,聽說是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這是他兄長說的。
至於是誰請他來的,便是在荊楚悠哉時,恰好撞見何氏之人,便衝著何簡的關係找上了他。至於陸靜虛又為何會答應,正因那個時間點,妖邪這兩年才頻繁起來的。只要是那人到化神谷之後,他都不可能置若罔聞。
託他那何氏,在荊楚抽不開身,原要給家族信物,陸靜虛拒絕了。他向來獨來獨往。他也沒進城,就在城郊閒晃。是有些陰氣,可眼下大白日的,都躲得特別遠。附近都是野林,植被繁茂,氣候得宜,九月末的天是透心涼爽。附近可見獸類出沒的痕跡,但未有一處留有特別的邪氣。這就說明了邪祟都是從遠處過來的。
他決定簡單做些防護,其實就是在樹上貼符籙,邪物接近多少能起效果,他是不大願意趕盡殺絕的,除非眼睜睜看著妖邪害人,或是嗅著便是滿身腥氣,又或是精怪。
他不確定真碰上了精怪自己能否壓制得了,精怪乃是修練有成的妖,卻因無修養心性,甚至殺生無數、作惡多端,而妖成精,具有強大的力量,能力、形貌等等與妖一樣各有不同。他唯一見過的精,那便是妖王隅卯了,實在沒有參考價值。
貼了幾張符籙後,他決定進城看看,日落了再出來探探。大中午的,街上熱熱鬧鬧,路人見了他那身碧綠白裳,不是投以驚奇的眼神,便是竊竊私語,他好似什麼奇珍異獸。
陸靜虛倒是不在意,他也聽何簡說過,即墨地處偏遠,安樂淳樸,連商人都不怎麼來,自給自足的,不大見過外邊的人。那時何簡說著說著,還得意了起來,說自己能來華山陸氏,就是當地的驕傲。
他想著找間茶館歇息,卻在一個大岔口見了異狀,一群人不知圍著什麼,似乎還在叫囂?
他可沒感覺到什麼邪氣,就算真有什麼邪物肯定也不強,畢竟這等人群就能將邪氣掩蓋得無蹤無息了。
或是,出了惡人?就這地方?
不過,由他看來,那圍成一團的反而才是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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