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內,陸靜虛入座後,便一直盯著聶成華,後者被瞅得發毛,道:「喂,不至於這般報復我吧?」
陸靜虛思索片刻才聽明白,他搖搖頭道:「你多慮了。」
聶成華道:「多慮個鬼,方才我直瞅著你,眼下你直瞅著我,不管你在想啥,這行為意義就是一樣的。」
意義?這二字讓陸靜虛不禁疑惑、思索、迫切。他問:「那你方才,是何意思?」
聶成華怔了一怔,才知把自己給坑進去了,他視線飄移,道:「方才說了吧,就是好看而已。那你瞅我……果然是拜倒在我的英──」
「不至於。」陸靜虛沒給他說下去的機會,「眼睛好看。」
聶成華才沉下去的臉霎時變得驚恐,他不自覺撇過頭,又很快意識到這樣不行,便直勾勾瞅了回去,道:「雖說我也是自豪的,可聽你這般誇,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陸靜虛眉眼稍稍一軟,道:「不趕緊誇,若下次再見變得不好看了,你不是虧了?」
聶成華噗嗤一聲,略顯慌張地笑道:「好啊陸靜虛,都會拿我尋開心了,居然學壞了,真是世風日下!但你有四個字說得好,下次再見。」
沉默片刻,陸靜虛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天,視線回到另一人身上,道:「天晚了。」
聶成華也隨之看琴看天看回去,道:「請開始你的獻藝。」
還在外頭時,陸靜虛便做足了心理準備,因為沒時間能浪費了。他低頭視琴,稍稍撩起袖口,覆手於絲弦,十指作動,各司其職,曲律悠悠。
只是起頭,聶成華便聽出了與往常不同,多了幾分壓抑,少了幾分輕盈,深了幾分惆悵,軟了幾分悠揚,他不知何解,只得細細品。
各人終有散時,曲子終有盡時。聶成華意猶未盡,腦中不停回味,他的視線飄向碧綠白裳,對方並未瞅他,雙手也從琴上收回了。
聶成華盯著那張清俊的側臉,小心且輕柔,雙唇輕緩:「陸寧,這曲子,作什麼名兒?」
陸靜虛氣息淺吁,面門稍動,卻只偏了一寸,便開口道:「孽緣與誰,芳華無悔。孽……芳華。」
他說得遲疑又如蚊吟,但聶成華聽得清清楚楚。
陸靜虛餘光輕瞥,卻見對方神情愣怔,毫無喜色,果然不該如此嗎?
他的落寞方起,左臂卻忽然被抓住,他驚訝抬頭,在面向聶成華那一瞬間,他的右肩也被按住。
聶成華一個起立傾身,鬆開雙手,齊齊繞向陸靜虛頸後,便這麼抱住了對方。
陸靜虛瞠目,他知對方弓著背,面門就在他耳邊,輕柔的聲音由耳畔傳來:「陸寧,多謝。」
道謝,以及擁抱,都是陸靜虛沒想過的,他沒答話,不知回什麼,也覺得此時無聲勝有聲。
就這樣抱了一會兒,聶成華才堪堪鬆退,他低下面門,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陸靜虛有些看愣了眼,隨後,他的唇角揚起淺淺的高度。聶成華可又看得清清楚楚,他微微一愣,滿面喜色。
之後,聶成華復位,卻沒敢再瞧另一人,多不好意思啊。
尷尬了一會兒,聶成華試探般地瞥了幾眼,但一發現陸靜虛還瞅著他,他又膽怯地撇開了。
他細細品了品《孽芳華》三字,第一,是他的名字;第二,是陸寧說的那句「孽緣與誰,芳華無悔」;第三,可有第三?
他又品了品曲律,風流婉轉中似有情深意重,這便是孽緣嗎?哦,孽緣與誰的答案,不就是他的名字嗎?那便是在說,陸寧不嫌棄他的意思?
聶成華忍不住噗嗤一聲,馬上就後悔了,他訕訕抬頭,對上了陸靜虛的眉眼,那眼神直勾勾的,坦然又熱切,大有「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的意味。聶成華滿臉無奈,道:「行了,別瞅了。再瞅下去我對你不客氣了。」
陸靜虛問:「如何不客氣?」
聶成華一邊想一邊說:「呃,嗯……能讓你不繼續盯著我就行。哦!小心我戳你眼睛了!」
這蒼白的威脅,得來陸靜虛一句挑釁:「你試試。」
聶成華直接洩了氣,試試就逝世,他可不想藍顏薄命、英年早逝。他大嘆一口氣,緩緩起身說:「那沒辦法了,雖說看來還不到亥時,但我睡了吧。」
陸靜虛登時無語,聶成華瞧見了他神情中細微的變化,知道自己贏了,作勢往房間走了兩步,又道:「我可去睡了。」
不過,陸靜虛沒攔他,只是眉頭輕蹙,目光甚至沒有跟隨。聶成華也皺了皺眉,滿腔古怪,他想都最後的時日了,就別該鬧彆扭了。他快速退回兩步,一個歪腰將面門落在對方面前,順便「喂」了一聲,但他沒想到的是,陸靜虛嚇到歸嚇到,居然還打人了!
哦,不是的,陸寧沒打人,只是把手放他臉上了。
其實聶成華知道對方的手原本是拍過來的,但在最後一瞬止住了,恰好貼在他臉上。
聶成華一怔,神志隨著臉上傳來的溫熱而堪堪復回,他驚呼道:「嚄!你果然很溫暖!」
他感慨完,還主動蹭了蹭,結果就看到陸靜虛的神色更誇張了,他忍不住笑出聲。
聶成華覺得歪著腰不舒服,索性坐下了,臉的位置卻沒動,只是轉正了,他又像隻狗子,撒嬌似地蹭了蹭那隻溫熱的大手。
陸靜虛五指一顫,臉色陰沉,卻遲遲未將左手收回,道:「是你太涼。」
聶成華笑道:「哈哈,那你多摸摸我,不過還是隅卯的體溫更高,楊茉是很尊敬隅卯,卻很不喜歡被隅卯扛著,他嫌太熱,雖然我也不喜歡被扛著就是了,但總比冷死好。」
結果,話音一落,溫暖的大手就不見了,聶成華沒好氣地說:「啊!你玩我呢?」
陸靜虛的臉色似乎又沉了幾分,他道:「你是在與我抱怨,御劍時沒扛著你嗎?」
「咦?」聶成華愕然:「慢,且慢,你怎麼理解成這樣的?當、當我沒說多摸摸我那句!再說了,你御劍時要怎麼扛著我,我抱著你還差不多。」
話一脫口他就後悔了,連忙又道:「等等等,別誤會,我沒有想抱你的意思!我不想死!」
陸靜虛沉默片刻,面色倒是舒緩了一分,道:「你如何斷言,我會扔你下去?」
聶成華嘴角一抽,他都沒說怎麼死的,對方就說扔下去,那豈不是想好了?他無奈道:「原來你想扔我下去,太殘忍了。」
陸靜虛道:「你又如何斷言,我想扔你下去?」
「啊?啊……」聶成華猛一愣,想想確實如此,便道:「你不想扔我下去,難不成想我抱你?」
他還等著陸靜虛露出一臉嫌惡然後冷聲拒絕呢,結果,對方不只神色未變,甚至都沒說話。
聶成華心中大駭,卻沒敢表現出來他渾身僵硬緩緩站起,真決定去睡了,但顯然陸靜虛並不打算放過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聶成華嚇得打了個大大的冷顫,不自覺抽了手,自是紋絲不動,不過,他很快就真香了,因為,真暖!
不管三七二十一,聶成華不只乖乖坐回去,還主動連另一隻手都握了過去,又把臉湊過去蹭了幾下,然後如此笑臉盈盈瞅著眼前人,兩手裹著陸靜虛的右手不放,燭火的昏黃打在他臉上,倒多了幾分柔媚與乖巧。
陸靜虛微微一怔,五指一鬆又立即握緊,隨後,他也不知是如何的鬼迷心竅,竟傾身起立,左手繞至對方腦後,將之攬過,他在心中很快說服自己,方才聶芳這般對他,那他「回擊」應是不為過。
聶成華面門貼上溫熱的胸懷,他本能地屏住呼吸,卻意外清楚感覺陸靜虛的起伏與心跳,他猛然一定,不禁雙頰發熱。
他這才反應過來,方才自己都幹了什麼?又都說了什麼啊!再說了,陸寧現在這舉動,莫不是在回應那句「難不成想我抱你」嗎?如果是的話,那不就代表回覆是「不想,但我想抱你」了嗎?
「哇啊啊!」聶成華大叫起來,溫熱的主人明顯嚇了一跳,卻還是沒放開他,他只好先鬆開沒被抓住的右手,再試圖抽離被握住的左手,他右手抓著碧春如雲裳,使勁嘗試推開,可惜對方巍然不動,所以他只好繼續叫喊:「放開!放開我啊!我錯了我錯了!你別這樣,我心有所屬了!」
他隨便說的,但居然有效!
陸靜虛不只放開他了,手也鬆開了,臉色也陰沉得如在泥地裡滾了三圈,陸靜虛冷著臉也冷著聲音道:「什麼?」
「不是、我只是、那個……」聶成華臉色慘白,試圖解釋。雖然一個字都沒解釋到,但他突然發現,是不是將錯就錯也不錯?
縱然他不願相信陸靜虛真對他有什麼,但就算是誤會,他也得扼殺掉那一絲絲可能!沒錯!將錯就錯吧!
成功說服自己後,聶成華頓時有了底氣,抬頭挺胸道:「對,沒錯,我心有所屬了,所以你別與我拉拉扯扯的。」
陸靜虛神色凝重,雙目微瞇,登時一股肅殺之氣迸發而出,他緩緩開口:「什麼人?或者,不是人?」
聶成華渾身發毛,馬上覺得又把自己給坑了,什麼將錯就錯的餿主意?爛透了!
然而,騎虎難下了。聶成華努力勾起一個笑容,道:「你猜猜?」
他一邊在心裡想,等到了最後關頭該拿誰蒙混過去,想了想找到了個好人選,是了,送他九重簫的小哥哥或小姐姐!反正已經是尋不著的人了,正好。
陸靜虛冷聲又問:「什麼人?」
這威脅似的震撼質問,聶成華是有些經不住了,他左手摸向九重簫,將之高舉,道:「在雲水鎮我說過的吧,這短簫是別人贈我的,就是那人!」
話音一落,他見陸靜虛厲色霎散,還以為自己成功了,不過,他又見對方撇開視線,雙唇抿了抿,渾然沒有方才氣勢的半分,他感覺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清。是認清了自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然後,陸靜虛拿上長劍,朝著屋子走去,只丟下一句「睡了」。
「哎?」聶成華愣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
不會吧?居然如此失落?這豈不是更糟糕了嗎!
他連忙衝進屋內,可陸靜虛已經進了寢室,他不敢闖,只好趴在門上,但裡頭毫無動靜,也沒透出半分光線。
趴了好一會兒,他總算聽見聲響了!卻是,一道深沉的嘆息。
聶成華如臨大敵,想著要不要就在門外解釋,可他仔細一想,其實好像也沒說錯,他確實對贈簫之人,懷著非同尋常的情感,心裡也確實一直住著那樣一個人,說是心有所屬並不有誤吧?那這將錯就錯,突然又沒錯了。
還是就算了?算了嗎?算了吧。反正,若真的還有機會再見,到時再解釋吧,甭管有沒有解釋的必要了。
聶成華暗下決定後,小心翼翼走回榻邊,他將洞簫放下,伸手取下髮帶,他觸及髮帶時就感覺怪怪的,取下一看真的是怪!還真要讓他湊一套了是吧?
他的腦子飛速運轉,就想了兩個可能:第一,陸寧替他束髮時拿錯了;第二,結合方才的情況,陸寧真對他……
呸,怎麼可能拿錯還繫著這麼久不說啊又不是瞎!第一個可能壓根沒有可能!那便只剩第二……
他打了個冷顫,不敢再想。小心翼翼將青絲髮帶放到九重簫旁,他忽然靈光一閃,既然他頭上的是陸家的髮帶,那便是說,藍家的髮帶肯定在陸寧手上,那該不會──陸寧要的是藍家的髮帶!
他感覺自己發現了天大的瓜,頓時興奮起來,啊,不過,要如何解釋陸寧的失落呢?啊!難道是方才的那聲嘆息其實並非感傷,而是鬆了一口氣吧?也就是說,陸寧原本將他當成了情敵,發現不是後,鬆了一口氣!沒錯!居然是這樣啊!由此可證,陸寧想要藍家的髮帶,又因他心有所屬的對象並非藍家人,所以陸寧心儀的對象──是藍家人!
思及此,聶成華卻是一陣後怕,喃喃道:「糟了!不會是師姐吧?」
他仔細一想,他師姐藍庭溫柔賢淑、花容月貌,上得廳堂下得灶房,更重要的是,那條髮帶上有他師姐親手做的刺繡啊!他立即將藍庭和陸寧放在一塊,竟意外得般配。
咦,奇怪,怎麼胸口悶悶的。
他拉開上衣看了看斷羽紋,好像還是那個樣子與顏色,倒沒什麼異常,不過屋裡太暗了也看不清楚。他繞過桌案,準備要去屋外取燭燈,卻忽然聽到陸靜虛房中有些響動,他一下忘了自己要做什麼,偷偷摸摸湊了過去,但正要貼耳於門時,卻沒門能貼了。
門……門呢?
人……人呢?
天……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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