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芳華：問妖卷》 - 【第六十六回、總算安生】

【第六十六回、總算安生】

Jul 30,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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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蝶語眉頭一蹙，涕淚突止，灰黑蜥蜴一下竄回衣袖中，他悵然沉聲：「……連屍公也喚不醒王娘了。」

　　他養在身上的蜥蜴，名為屍公，為一種活蠱，毒性極強，乃特品蠱蟲，品第之最，食皮屑血肉為生。他當年問道結束，將蠶王更為王娘，置屍公於身，登時有如萬蟻食心、烈火焚灼，屍公爬遍他全身上下，體內王娘狂躁不已，一直持續整整五個時辰，直至夜半三更，他筋疲力竭，虛脫無力。他知道，王娘壓不住屍公，但終於達成共識了。沐浴淨身時，他從水面倒影瞧見自己，雙瞳竟成了家服那樣的顏色，也與屍公的瞳色一般。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lheMhDHFu

　　蠱蟲品次可分，特品、上品、良品、次品、殘品。

　　他養屍公，是因為屍公於蠱蟲中屬極強之活物，幾乎能剋所有尋常蠱蟲，包括良品蠶王與上品王娘。任誰都知道，唐家子嗣的王娘與宿主同生共死，只要王娘活著，人就一定不會死。所以，唐蝶語養屍公，在父親的王娘奄奄一息時，活之。

　　可現在，唐安生的王娘死了，屍公亦無法活之，這說明了什麼，父子三人都清清楚楚。所以唐蝶語不哭了。他哭不出來了。

　　腿都跪麻了。

　　唐蝶語撐床緣起身，一身挺拔，屹立不搖，如山如竹，卻透著悲戚無限。

　　唐言軒哭得跌坐於地，趴在床緣像一塊融化的冰，癱軟無力，濡濕無止，軟軟哀聲，如夢中赤子，喊著「爹爹」、「阿娘」。

　　唐蝶語橫抱起自家弟弟，說後日祭祀一同舉行宗主即位儀式，他朝父親揚起一抹疲憊的淺笑，隨後離開寢室。

　　直到聽不見次子的哭啼，唐安生才蹙起眉頭，面色死白，冷汗涔涔。

　　興許這是最後一次，見蝶兒笑容了吧。

　　＊

　　五日後，燈火闌珊處，樹下休息處，陸靜虛與一群外家人坐在石桌邊。難得的是，藍氏雙仙也在。

　　聶成華低著頭，雙拳置於案上，他終於忍不住拍案起身，道：「大師兄二師兄！你們為何有酒喝啊！」

　　酒兩罈，樽兩副，藍氏雙仙一人一手一樽，杯杯接連，似飲天仙之露。

　　藍逸塵睨眼過去，道：「怎麼？逸仙閬苑的酒，喝不喝還得經你同意？」

　　聶成華整張臉都皺了起來，雙唇歙張不定，就是一個字也吐不出，像是凶狠卻不會吠的狗。藍浩清嘆道：「大哥二哥自釀的仙酒，從來不讓人喝的。」

　　藍逸情笑道：「不過濁酒，何得仙名？此等貓溺，便不髒你們的嘴了。」

　　他說得倒是謙虛，可少年們聽得無奈至極。聶成華默默坐下了。

　　靜默片刻，白陌桑忽然擊掌道：「啊！聽說逸仙閬苑的仙酒對修為突破大有可為！」

　　他就說了這些，可誰都能聽出他言下之意。

　　藍逸塵放下酒樽，道：「白小公子，今年貴庚？境界如何？」

　　白陌桑正色道：「是！晚輩今年就要十六了，其實已經到了靈動初期，練有真丹了！但別說突破了，甚至連御劍飛行都學不會！所以家裡遲遲沒有打造靈劍給晚輩！」

　　如此誠實，真是好孩子。藍逸塵挑眉道：「哦？多久了？」

　　白陌桑頓時訕訕：「問道前一年就這樣了。」

　　藍逸塵的視線緩緩飄向一邊，道：「逸情，要不你替白小公子瞅瞅？」

　　眾少年大驚。白陌桑倏然起身道：「這這這太麻煩前輩了！」

　　藍逸情置樽起身，越過石案，行至白陌桑身後，笑道：「不過就是看看。我沒記錯的話，小公子原名白桑，可對？」

　　白陌桑轉身，愣愣點頭。

　　藍逸情頷首，示意小輩離座，待小輩退到外邊，便道：「嗯，今後便喊你小桑了。」

　　「咦！」

　　除陸靜虛外的一眾少年皆是詫然。

　　藍逸情看向白雲賀，又道：「雲賀請起，於小桑之後，替我按住他。」

　　白雲賀嗅到一絲不妙的氣息，小心翼翼復讀：「按住……他？」

　　藍逸情點頭道：「不必擔心，只是我怕有些衝擊，小桑站不住腳。」

　　白雲賀還沒回過神，卻仍依言起身，站到了白陌桑背後，雙掌搭上雙肩，幾乎前胸貼後背。白陌桑心內悚然，開始後悔了，又說錯話了！

　　位上三名少年屏氣凝神，陸靜虛也很好奇藍逸情要行何事。其實聶成華是能猜到的，他想起自己從崑崙山回家，二師兄為了將靜語珠置入他體內，打下的那一掌，嚇得他現在不敢說話。

　　白陌桑繃身汗顏，此時藍逸情的笑面簡直邪魔降世。藍逸情靠近了他一步，抬起右手，立雙指貼在他額心，笑道：「小桑，聽我指示，待我說『好』，你便屏息凝神，全身發力，盡可能穩住，知否？」

　　所以到底是要做什麼！白陌桑已在心裡吶喊，卻也只好點點頭道是。背後的白雲賀竟莫名肅然。

　　「三……二……好！」

　　藍逸情低喊一聲，白陌桑立即發力，可僅僅一瞬，他便雙眉緊蹙，眼睫緊閉，有股刺眼的氣勁撲面而來，鑽入他的鼻腔中，甚至鑽進了骨子裡。

　　疼得要命。

　　那一瞬間，白雲賀倍感威脅，白陌桑狠狠撞在他身上，幸虧他及時穩住腳步才未被撞倒。一陣銳利的風流劃過面門，有股刺麻麻的痛。

　　位上三名少年瞠目結舌，那股氣勁，他們深刻領受到了。藍逸塵仍舊舉樽細飲，似是眼前之景與他毫無相關。

　　氣勁散去，白陌桑猛地向前一跪，同時吐出一口鮮血。白雲賀震驚不已，慌慌張張移步白陌桑身側，蹲踞下來，搭肩急道：「陌桑！白陌桑你怎麼樣！」

　　聶成華肩頭一顫，好似那氣勁將他打醒了，他起身跑跳過去，蹲下身來撫著白陌桑的背，卻是抬眸看著自家長輩，道：「二師兄！你打傷陌桑啦！」

　　藍逸情失笑一聲，道：「小桑，感覺如何？」

　　白陌桑咳了幾聲，好不容易緩了過來，他粗粗喘氣，愣愣抬頭，道：「我……感覺、感覺身子輕飄飄的……」

　　白雲賀驚聲：「你是三魂七魄被打飛了嗎！」

　　白陌桑悚然，連連擺手道：「不是不是！我感覺特別好！輕輕鬆鬆的，精神百倍！」

　　聶成華與白雲賀雙雙錯愕，看向藍逸情，他倆心照不宣：白陌桑沒被打傷，而是被打傻了。

　　藍逸情笑道：「那就好！」

　　好個頭！

　　一直默然觀察的藍浩清張口詢問：「二哥，你該不會是打通白陌桑的任督二脈了？」

　　藍逸情擺手失笑道：「哈哈哈！有如此隨便打通的嗎？話本看多了吧？又不是什麼武學奇才。錯了錯了，我不過就是將清氣打入他身子，順順他體內塞住的氣。此舉雖無法助突破修為，但多少有些益處的，至少，對靈力的把控會有幫助。」

　　藍逸塵淡然補充：「小桑當是真氣淤堵，就像一塊上好的野味，放久了不過一坨腐肉，腐肉放久了，毒素孳生，生得多了，人體排不得，只能靠外力清毒。」

　　這稱呼也是改口得又快又自然。

　　「怎麼聽著像便祕？」聶成華愣愣咕噥一句後，堪堪醒神，倏然起身，「二師兄！我怎麼都不知道還有這招！太過分了，就不見你這麼對我和藍烝！」

　　「怎麼，阿芳你有燥結的困擾？藍家伙食也沒那麼好吧。」藍逸情先是調侃，後是反駁：「你們兩個的進展超乎我們預料，還要出什麼手？」

　　聶成華與藍浩清愣愣不語，原來不是不幫，而是不需要幫。如此一想後，二人不禁暗暗竊喜，但聶成華仍不免可惜了自己。

　　此時白陌桑用手巾抹了抹嘴，隨後起身，高舉雙手繞著眾人跑了幾圈，還歡呼不斷，特別享受這個狀態。

　　白雲賀鬆了一口氣，起身朝藍逸情作揖道：「多謝孝玄君！」

　　白陌桑忽然反應過來，連忙停下腳步，同樣作揖道：「多謝前輩！」

　　藍逸情緩緩搖頭，悠悠走回座位，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能幫上忙自然是好，畢竟小桑是好孩子。」

　　白陌桑訕訕一笑，又四處繞圈，還拉上了自家堂兄。聶成華見此情此景，也只好摸摸鼻子回到位上。而陸靜虛暗暗嘆了口氣，心想眼下還是別說燈火闌珊處不可疾行吧。

　　等藍逸情重新坐下，藍逸塵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神色淡然，卻又不失關愛。這等光景，聶成華與藍浩清已是見怪不怪。

　　白雲賀繃著一張臉，被自家堂弟拉來轉去的，他想，白陌桑的腦子果然是被打壞了。

　　過後不久，陸玄機手持一卷軸，急急趕來，眾人齊齊看去。他將卷軸交與白雲賀，白雲賀疑惑接過，解去封繩，將其攤平，震驚不已。

　　一旁的白陌桑看得驚呼連連，然後他堂兄大退一步，不讓他繼續看了。

　　陸玄機面色略顯凝重，道：「白公子，此畫卷是阿言指定要給你的。」

　　畫卷上，為一半身人像，雍容華貴，頭飾多而大氣，頂上為一精緻金冠，簪釵墜珠一個不落，右耳側髮清楚能見蓮花一朵，於繁多飾物中亭亭玉立。再往下看，一張粉面，胭脂略施，雙睫兩抹朱紅，雙目明媚流轉，右眼角的硃砂痣嫵媚動人。一雙抿上唇脂的朱唇微揚，淺笑低鬟，悠悠盈盈。一身繁複紫衣，層層交疊，玉珮流蘇，精緻大雅，顯得畫中之人更加嬌小玲瓏。

　　是畫師技術了得，還是本人如此？或是還不如本人？

　　好想知道。

　　這是白雲賀等了好幾天的「好消息」，他看得愣神，霎時面門泛紅，可他不知陸玄機為何那般神色，便急聲道：「玄機大哥，見你神色，莫不是唐小三出事了？」

　　藍家倆少年不知卷中何物，聞言神色慌張，驀然起身。

　　陸玄機微微嘆氣，緩緩搖頭，道：「阿言無事，阿蝶也無事，不過……阿蝶信上提到，三日前，他正式繼承了宗主之位，當天祭祀尾聲，他的父親……前任宗主病逝了。」

　　全場靜默片刻，白陌桑失聲嘀咕：「唐叔叔竟然……」

　　氣氛登時凝重萬分，白雲賀又垂眼看畫像，全然不敢想像，這盈盈笑面的主人祭祀前後，反差該有多大。他悵然喃喃道：「……他肯定很難過吧。」

　　他想說要去唐門，他想立刻動身去唐門，他想馬上見到那個人。可他不知道路，而且從華山過去也得兩日，他不能麻煩任何人，也不能給那個人添麻煩。

　　藍逸塵仰面嘆道：「唐安生臥病十餘載，今兒總算是安生了。」

　　白雲賀想去唐門的心情，也只能於夜晚說與白陌桑聽了，而他將畫卷收起時，發現附了一張小小的字條，見其所書，悲痛萬分。

　　＊

　　當晚，白氏二人共聚一寢，皆於座中。

　　燈火幽微，映二人之面。白雲賀開門見山：「白陌桑，我想去唐門。但我不能去。那畫像你也看到了，是他在燈火闌珊處的那晚，與我約好的，當時的我可高興了，還說會乖乖等他的好消息，怎料……對他來說是個壞消息。」

　　白陌桑抿了抿唇，怯怯道：「雲賀哥哥，這是兩件事兒，雖然唐公子對唐叔叔的事一定很難過，但和你的約定，唐公子一定也像你一樣高興的。」

　　「高興？」白雲賀自嘲般地失笑一聲，「他能同我一齊高興，我卻不能分擔他的悲痛，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白陌桑縮了縮肩膀，多了幾分膽怯，但仍鼓起勇氣，道：「雲賀哥哥，若你真的想去唐門，我想不會有人攔你的，玄機大哥也一定會派人帶你過去的。」

　　「我不是不想去！」白雲賀忽然大吼一聲，隨後神色悲苦，似痛不欲生，軟聲無力：「……我是不能去。」

　　白陌桑嚇了一大跳，可又見自家堂兄大起大落，不禁心生不解，他仔細尋思，卻想不出有什麼一定不能去的理由，他如蚊吟張口：「為什麼？」

　　白雲賀神色已然平復，卻又漫著擺不脫的沉重，他淡淡道：「畫卷附了一張字條，上頭寫著……不可以來唐門。」

　　「咦？」白陌桑一愣，「就寫這樣？」

　　白雲賀點點頭，大嘆一聲，道：「他真可愛啊，明明能只寫四個字別來唐門，非得多寫兩個字。雖然……倘若他寫別去，我反而會想去。」

　　白陌桑滿腔被困惑填滿，他微微蹙眉，努力思量，在腦兒反覆念叨「別來唐門」與「不可以來唐門」，雖是語氣上有所不同，但意思相同，那情緒上呢？

　　想不明白。

　　靜默片刻，白雲賀面帶愁容，道：「白陌桑，我不曾聽他說起長輩的事，只聽他說過娘親本是巫祝，娘親去世後便由他接手。那唐宗主呢？他父親……他們關係如何？」

　　白陌桑並未多思，很快答道：「唐公子一家人關係都很好，我對先夫人沒什麼記憶，只見過幾面，但先夫人還在世時，唐公子經常說娘親如何如何，聽得我很是羨慕。先夫人走後，唐公子便很少說起了。至於唐叔叔，雖然身子一直不好，但每每見到，總是很關心我，還說可以住下，但我太害怕了，就拒絕了，唐公子見到他也都很高興，那時我總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就算不說，應該任誰都看得出來，唐公子很喜歡家人們。」

　　他頓了頓，忽然神色堅毅，接著道：「雲賀哥哥，唐公子的笑容本來是只留給家人的！」

　　白雲賀愣了愣，一時沒能意會，尋思了好一會兒，他才幡然。

　　唐言軒很喜歡家人，而笑容只留給家人。

　　在白雲賀腦兒閃過的，是一幅幅勝過任何風光的燦爛笑顏，而且是正對著他的。

　　他摀住半面，不知是手掌的溫度染紅了臉面，還是雙頰的熱度傳至掌心，寒冬之中，他只覺燥熱難耐，亟欲一個體溫陰涼的嬌小人兒。

　　寂靜了好一會兒，白雲賀忽然發笑，源源不止，可最初是歡愉，後堪堪染上愁鬱，待笑聲止息，他仍揚起唇角，卻是承著莫名的疲倦。

　　「我，不是一個好兄長啊。」

　　這話不知是向誰說的。

　　白陌桑低下面門，不言不語，可他心裡是有回答的：那得看對象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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