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內,陸靜虛端著承盤行向樹下,決定不要思考在水一方發生何事,實在傷神,他悠悠將香茗放下,斟了一盞又一盞,正把頭抬起的聶成華見狀,一個箭步奪過一盞,仰頭一飲而盡,道:「好茶!」
「好茶都讓你給糟蹋了。」藍浩清咕噥一句,先向碧綠白裳拱手後,才取了一盞聞香品茶。
白雲賀替唐言軒處理完傷處,也取了一杯茶給對方。他見唐言軒又拿著用劍換來的扇子,不自覺勾起一抹淺笑,紫衣少年配上那把扇子,竟意外般配。本是風雅之貌,又如何不配風雅之物?
唐言軒瞥見白雲賀那不明所以的笑容,待到除陸靜虛外的同窗都提著弓箭或劍遠離後,唐言軒拾扇視之,總算好生端詳起來。他想,自己也有天會收到這樣獨一無二的禮物,不知會是什麼樣子的。
白雲賀與金冠玉在外側練射,靠近石桌的裡側則是聶成華與藍浩清在單方面「教育」白陌桑。
在單方面的教育如火如荼展開後,白陌桑的失聲慘叫也不絕於耳。唐言軒的目光越過那三個混亂的身影,望向了穩穩搭弓的白雲賀,其神色認真似非同一人。就是那個姿態,他被手把手教導時,也是那副模樣嗎?
唐言軒又再看過去,他還是頭一回見金冠玉有那麼大的動作,神色從容不迫,與任何人都不同,是更加沉著的鎮定。
唐言軒不自覺向右手邊看去,只見陸靜虛直勾勾望著前方,也不知那如止水深潭的雙眸,映著誰的身影。
「陸公子。」唐言軒忽然開口呼喚,碧綠白裳毫不遲疑,很快看將過來,他愣了愣,以為對方很專注看著前方,沒想到反應這麼快,他頓時有些訕訕,「那個,你我二人的兄長這兩日都不在,你知道他們去哪了嗎?」
陸靜虛面門輕點,道:「下山了。」
唐言軒訝然:「下山?這麼突然?」
陸靜虛淡然道:「只說有事,其餘不知。」
唐言軒愣了一愣,然後道了謝。他頓時心中滿滿無奈,自家兄長的行蹤還問別人,雖說知道兄長與玄機哥哥關係好,但外出居然不與他說一聲,實在壞心。
唐言軒堪堪陷入回憶中。在他兄長唐蝶語問道結束後,便時常外出,陸玄機也開始會拜訪唐門,三、四年前的唐言軒還向自家兄長抱怨過,覺得自己失寵了,但在陸玄機不厭其煩的親近示好下,他也慢慢接受了,才發現陸玄機其實溫柔善良、學富五車,還對他特別好,就像多了個哥哥,終於打破過往的僵局與成見。
老實說,在他得知陸靜虛的性格與陸玄機天壤之別後,也是震驚不已,難以置信,本想著能與陸靜虛作成朋友,但在前兩年第一次隨兄長去陸家拜訪,見了陸靜虛本人,便狠狠打消了念頭。他卻未曾想過,自己與兄長,也是相異甚遠。
另一方面。
藍浩清劍鋒指著白陌桑,厲聲道:「白陌桑!把劍提起來!擋在身前,你別老看著自己的劍,要看著對劍之人的動作!」
白陌桑幾乎是將長劍貼在身前,步伐畏畏縮縮,連連搖頭道:「藍兄,這不是我的劍,是唐公子的。」
藍浩清臉色大變。聶成華笑道:「哈哈哈!陌桑,你別顧左右而言他,藍烝最討厭人這樣了,你要是真把他惹毛,別指望我救你!」
白陌桑瑟瑟發抖。被聶成華那麼一說,藍浩清反而怒意消弭,劍鋒委地,道:「聶成華,別危言聳聽。如果我真被惹毛了,肯定是你惹的!」
聶成華大笑三聲,將劍入鞘後回到樹下坐好,給了碧綠白裳一個洋洋得意的燦笑,隨後悠哉飲茶,他可不像藍浩清精力充沛。
陸靜虛看向來人,吁出一道無聲的嘆息,神情柔和了幾分。
唐言軒的目光悄悄落向右手邊,心想:陸靜虛果然是看著聶成華。
*
弓術比賽兩場間的第六日,白雲賀與金冠玉決定養精蓄銳,不練習了,悠哉悠哉,身心皆殘的白陌桑也能趁此歇息。
這六天下來,少年們只見過陸玄機與唐蝶語一回,還僅是短短一個時辰,問在忙什麼也不說,格外神祕。唐蝶語給了唐言軒一袋餳糖,其中有十餘粒,大夥兒這才知道,原來唐三公子嗜甜如命,都不知是如何忍受在盈盈一水間的生活,但雲門問道時的飲食,並不如平日那般清淡無味,甚至有滋有味的。
在水一方中,一眾少年總算好好坐在樹下,吃茶談天。待唐言軒換好了傷藥,也有充分的理由吃糖,大方賞給聶成華與白陌桑各一粒時,他倒是自己含上了兩粒。
白雲賀神色有些複雜,兩分驚奇,三分思量,五分不言而喻,道:「唐小三,沒想到你這麼愛吃糖?」
「我不是愛吃糖,我只是喜歡甜的。」唐言軒嘴裡含著糖,漫不經心,「若非雲門不提供點心,不然我天天都得吃,閒著沒事就吃。」
白雲賀失笑道:「也不見你長胖,我看問道結束後,你還能瘦上兩圈。」
「啊。」白陌桑似是想起什麼,「記得唐公子說過,最喜歡的就是情花酥了,我也喜歡,每次去都能吃到,甜甜的,有各種花香味兒!」
話音一落,他忽然感受到一股近在咫尺的熾熱視線,悄悄一瞥,原來是堂兄白雲賀,好像也不能是別人了,他感覺自己又說錯話了。
「沒錯!我最喜歡吃那個!」唐言軒如遇知己,興致大發,面帶笑意,將目光落向白陌桑,卻沒發現對方心裡七上八下的。
「這喜好也太奢侈了吧?」聶成華用手撐著臉,不以為然:「話說情花酥這什麼煽情的名字?」
唐言軒當即皺眉,怒目望去,道:「你心思齷齪,聽什麼都煽情!情花酥是用各種花瓣碾粉製成的,因為都做成甜的,情意也是甜的,所以才起作情花酥!」
換聶成華來了興致,他直起身子,壞笑道:「你又知道情意是甜的?世間有情人能成眷屬的能有多少?沒能善終的多不勝數,終成眷屬前又得經歷多少磨難?想想就苦啊!」
唐言軒沉面道:「我是不清楚到底是甜是苦,但我相信,不論過程或結局有多苦,一個人對另一人的情意肯定是甜的。」
聶成華登時詫然:「哇,唐小三,沒料到你這般兒女心腸!」
唐言軒一下僵住了神情。白雲賀看向身旁的竹影紫衣,面上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道:「兒女心腸也好,是甜是苦也罷。情意若相悅,那也是兩個人的事兒,旁人管不著。」
全場靜默半晌,聶成華笑道:「所言極是,誰喜歡誰,旁人管不著。雲賀,你喜歡誰,我也不管!」
藍浩清差點把嘴裡的茶噴出來。白陌桑刷白了臉。
「啊?我……」白雲賀先是抬頭看向對面,又不自覺瞥了眼身旁,最後將倉皇的目光仰至樹梢,「成華兄,不勞你掛心。」
之後,到了晚膳前,一眾少年準備離開在水一方,白陌桑起身,甫行二步,卻深感背後傳來與稍早相同的熾熱,然後肩膀上就多了一隻又沉又重的手,又傳來不容置疑的話語:「白陌桑,從前冷落你是我不好,現在咱倆該是兄友弟恭了。就從你去唐門的經歷說起吧。」
那語中充滿生人勿近的氣息,卻又不容生人逃走。白陌桑全身緊繃,費了好大力氣才撬開自己的嘴,打顫道:「……雲賀哥哥放心,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幾日的危險都來自聶成華與藍浩清,太久沒被自家堂兄「關心」,才讓白陌桑又犯蠢了,他終於明白,什麼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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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陸靜虛其實難以明白,既然同窗們沒有要練習,為何還要來在水一方?就因為他兄長與清竹公終於回來了?
唐言軒直直撲進自家兄長懷裡,他知道兄長們今日都會待在在水一方,便高興地圍著自家兄長歡呼繞圈。
隨後,唐蝶語很是意外糖都吃完了,唐言軒臉不紅氣不喘,直接將聶成華與白陌桑拉出來頂罪,二人也是配合,連連點頭,實際上他倆加起來,還不足五餳。為了增加說服力,聶成華還特地湊上前,大誇唐言軒如何如何大方。
唐蝶語拍了拍自家弟弟的頭,滿是寵溺,又拿出一袋餳糖,叮囑著要省點兒吃。唐言軒笑著說好,要說有幾分真誠,還真不好說。
另外幾名少年尚未上前,比之樹下,卻是如隔兩界,白雲賀無奈道:「白陌桑,傳言都說因為你而讓唐小三失寵,如今看來,真的只是訛傳。清竹公也太寵溺唐小三了吧?」
白陌桑怯怯道:「我也很無辜的……蝶語哥哥同我說過,本以為我去唐家,唐公子便不會一直纏著他,結果還是那樣,而且蝶語哥哥也明顯沒有要拒絕的意思,害我好生為難。」
藍浩清道:「也是可憐你了,被那對兄弟狠狠拿捏了。」
白陌桑苦笑道:「其實也還好,蝶語哥哥對我好是真的,他不想讓唐公子那麼依賴也是真的。不過,蝶語哥哥也知,自己有多寵溺唐公子。」
金冠玉不解道:「既知如此,又為何一直如此?」
白陌桑啞口無言,豈料白雲賀竟喃喃道:「……我似乎能明白清竹公的心情。」
藍浩清與白陌桑皆是驚詫,不約而同沒有接話。
聶成華走了回來,一臉倦容,好似酣戰過後,道:「陸寧,我渴了,誇唐小三已經耗費我畢生的口舌了。對了,每次都你自個兒準備茶水,我也同你一塊去吧,現在看到唐小三我就頭疼。」
陸靜虛點點頭,領著聶成華往小灶方向去了。
藍浩清與白陌桑的震驚又都多了幾分,但他倆所詫之事卻不盡相同。白陌桑是想,聶兄竟會主動幫忙。藍浩清想的卻是,讓聶成華準備茶水會出事的!
好在,一大群人好生入座、聶成華與陸靜虛也捧著承盤回來,藍浩清得知,聶成華只是打下手的,並未親手操作「沏茶」一事,堪堪安下心,但生怕未來有個意外,還是將不能讓聶成華進灶房的悲慘說了出來。
他說灶房沒被燒掉都算幸運,但說不準會吃出人命,白雲賀也深以為然,表示有次去日月山莊,吃到奇怪的東西,不知是什麼,回家吐了兩天,後來才知是聶成華的禮物。
對此,聶成華本人選擇迴避。
*
翌日辰時一刻,眾學子齊聚廣場,第二組的弓術比賽即將開始。唐言軒大傷未癒,被允許待在遮棚之下,白陌桑以家僕身分,跟隨於側,其實唐言軒就想有個人聊天罷了。
聶成華發現風棋身邊圍了許多學子,風棋好比夜空明星,身邊花團錦簇。
聶成華竊聲道:「藍烝,你看那些人,莫不是都要讓靶子給風棋?」
藍浩清面露不悅:「十之八九如此,在當今最有權勢的世家面前,自然要把握展現的機會,沒準問道結束就直接跟著回崑崙山,指不定早就是風家附庸了。」
「哎,那風棋還不如我一半英俊,只怪卑微限制了我的想像,但要我選的話,我肯定選冠玉兄。」聶成華在自家公子開罵前,又道:「不過這樣也好,雲賀算是少了很多對手。」
藍浩清將斥責吞回肚中,點點頭道:「確實,讓靶的再多,風棋如果不像陸靜虛那樣飛簷走壁滿場子的跑,身邊狗腿子那麼多,成績也不會好看到哪去。」
聶成華笑道:「此言差矣,人家麒麟神子哪裡會在意成績?我看來參加問道,也只是過過場子。」
藍浩清凝眸道:「說話注意點,心知肚明就好。」
聶成華將食指豎在唇前,刻意點點頭。
他自是不畏麒麟神子,可他也知,如若孑然一身,當然可以口不擇言,見人咬人,但他依附藍家,仗著藍家的面子,便需謹言慎行,誰都可以招惹,就是會有殺身之禍的不可。
在出發來雲門之前,藍浩清的姨娘,也是當今藍家的內務總管,特地對聶成華語重心長,細細叮囑,都是他知道的事兒,也一直在那麼做。為了藍家、為了藍烝,聶成華不在乎天下人的恥笑或辱罵,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保一人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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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七日,第一組的學子在廣場上,或站或坐或躺,聶成華就是躺的那個,在藍浩清的影子下睡得甚是安穩,藍浩清每天都帶了書去看,實在無聊,他也忽然發覺,最無聊的應當是評審臺上的那幾人,他都沒見自家大哥二哥開口幾回,陸玄機也是難得安靜,反而是金宗主左右逢源,不只與白先生能聊,甚至與唐蝶語有來有往,話頭也偶爾會落到風幸那兒。
藍浩清的心思一直被評審臺上吸引,太太太好奇了,而每當他忍無可忍時,遭殃的就是酣睡的聶成華了。
於此期間,還發生了一件,僅有白、唐兩家所知的事,就在第二組弓術比賽的第一日一早。
那天白陌桑睡醒,去唐家寢舍尋唐言軒,卻發現寢舍外站了一身相同又略有不同的衣裳。
白陌桑當即止住腳步,揉了揉眼睛,發現不是幻覺,做足了心理準備走過去,語帶驚恐打了招呼:「雲賀哥哥,你怎麼會……在這裡?」
白雲賀精神奕奕,開門見山:「早啊陌桑。先前聽你說了唐小三的事兒,我覺得吧,他果然是個傻子,你也半斤八兩,所以今後我會當他跟班的,你以後也多睡一會吧。哦,除了我不在的時候,你可得跟好他了。」
白陌桑半個字都沒說,說不出口。而在寢舍的門開了之後,又立即闔上了。唐家門生來了之後,看著白家少主也是遲遲說不出話來,但最後還是幫著勸自家少爺面對現實。
好不容易把唐言軒勸出來了,他劈頭就是一句奚落:「白雲賀你可真是個好兄長!」
比賽第一天的白雲賀,各方面都勢如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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