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的過年別緻異常,也無聊異常。至少聶成華與藍浩清是這麼認為的。
藍家過年會上山打獵,張燈結綵,飲酒作樂,逍遙快意。而陸家的過年實在太風雅了,品茶、品畫、品曲。茶是好喝,畫是好看,曲是好聽,但也就是那樣,沒半點兒過年的氣息。倒是白雲賀格外歡喜,多少綺麗壯闊的山水畫叫他目不轉睛,而白陌桑雖然不懂,卻也樂在其中,嘖嘖稱奇,希望能去那些山水畫的取景地一窺真容。
聶成華大嘆,這陸家便是文人騷客的仙境。他雖然也喜歡賞畫,卻更喜歡人像,那些壯麗的山川河景,他更樂意親眼所見,比起那些大氣之風,他更喜歡人的一舉一動,神情細微的變化、不同身姿的展現什麼的。山河終究是山河,亙古不變,可一個人,總有很多樣子。
至於藍浩清,本就不懂那些閒情雅致,只抱持敬重之心。說難聽些,便是披著世家公子皮的俗人。
而藍逸塵與藍逸情,還親手寫了兩帖字畫贈與陸家,一聯「點染雲煙動碧虛」,一聯「燈火闌珊陶然居」,寫得鸞翔鳳翥、筆底生花,惹得陸家長輩與賓客連連道好。
聶成華又是大嘆,大師兄二師兄又在賣弄了,賣得還挺好。
新春第三日,不少小眾仙家都派人送禮來陸家,朝廷也來了使者,聶成華見怪不怪,因為每個世家都一樣,他倒是好奇陸家都與哪些仙家交好,也見到不少陸家兄弟的親屬,確實沒有一個像陸靜虛冷著一張臉的!
除了聽說問道開始便一直閉關,直到過年過節也沒出關的陸宗主外,聶成華遠遠見到了不少人,如身形魁梧據說武功了得的大漢陸仁漫,以及文質彬彬武功造詣不高但學富五車的書生陸仁安,前者是陸家兄弟的二伯,後者是四叔,又見到幾名一律稱作堂兄弟的親眷,聶成華驚察,陸靜虛竟是其中年紀最小的!
他也不知是誰喊的,反正聽到了「阿寧弟弟」四個字,害他笑得像個白痴,是藍浩清罵他的。
不過,一事歡喜一事愁,聶成華也發現,陸家即便是逢年過節,菜色也沒比較好吃,與平時幾乎沒有不同,就是多了幾道──幾道一樣食之無味,棄之會被揍的菜餚。
唯二可歌可泣的,便是陸玄機答應主春過去,閒暇之餘,可帶他們一窺日月劍匣,以及七日後有一新酒釀成,能開給他們品嘗。
春節第五日,拜訪的人少了,五花八門的品鑑會也撤得差不多了,可陸玄機還是無暇,只好讓陸靜虛陪他們。其實這麼說是不對的,陸玄機正是為了讓自家弟弟陪同窗們,才會分身乏術的。
在文潭閣前,有一處與盈盈一水間小橋流水大樹下相似的休息處,外家少年們將此作為代替,沒事就聚在這兒。幾天下來,聶成華也差不多習慣了華山的冷意,也不隨時披著大氅了,他感覺還比陵川溫暖些,許是燈火點得多,風又不大的緣故。
聶成華漫不經心飲著茶,忽然靈機一動,拍石案叫道:「我想到了!」
藍、白三人嚇了一跳,藍浩清皺眉道:「聶成華,你又想到什麼鬼點子了?」
「我是想到啊──」聶成華嘿嘿笑道:「陸寧,你哥說芳茗是你種的,那你種哪兒了?我能去看看不?」
藍浩清啞口,暗忖:就這破事兒?
坐在另一端的陸靜虛緩緩看去,淡淡道:「菜園旁邊,靶場後面有塊地。」
白雲賀若有所思:「說起來,是沒去過那附近。何簡說的什麼,最左邊那條道?」
陸靜虛點頭。聶成華歡呼:「太好啦!今兒有事做了!逛菜園、逛茶園!對了,你們家閉關的地方也在那邊吧,正好,一道參觀了吧!」
陸靜虛搖搖頭:「禁地,不得入。」
聶成華登時垮下臉,道:「嘖,不入便不入,路過看看總行了吧?」
陸靜虛沒有答話。藍浩清皺眉道:「聶成華,你該不會下一句要說,外頭看看,免得你又不小心闖進去了吧?」
聶成華移開了視線。藍浩清當即神色如鬼,又道:「聶狗,你應該沒有偷偷跑進陸公子房裡吧!」
聶成華始終沒瞅過去,只是攤手聳肩道:「我沒有在陸家再受一次壓壓之刑的打算。」
白雲賀失笑道:「壓壓之刑這名兒起得好,一顆石頭作一壓。成華兄,沒想到你還知道丟臉。」
聶成華道:「我只是怕大師兄、二師兄真把我扔這兒了。」
眾人心想,那確實會的。陸靜虛沒說的是,外人想闖禁地是不可能的,御劍突破會被禁制擋下,要開石門得施足夠的靈力,聶成華是沒可能的。更沒說的是,他並不介意某人被扔在他家。
片刻,方才一直在思考的白陌桑,恍然點了點頭,道:「原來陸家的菜都是自己種的,難怪吃著都覺得好新鮮。」
白雲賀笑道:「你想了老半天就在想這個?」
白陌桑毅然道:「是啊!雲賀哥哥你不知,安家莊的菜色都欲蓋彌彰的!」
聶成華訝然:「欲蓋彌彰?這詞兒用在菜色上還真有意思。怎麼個欲蓋彌彰?」
「就是欲蓋彌彰!」白陌桑立即面了過去,堅定說道:「調味特別重,都吃不出原味兒!」
聶成華挑眉,煞是新奇。白雲賀失笑道:「是嗎?我之前去怎麼沒感覺?我覺得還挺好的啊。」
白陌桑又轉了過去,正色道:「雲賀哥哥,正是因為你來了!而且雲賀哥哥本來就偏向重口吧,所以就更正好欲蓋彌彰了!」
聶成華噗嗤笑道:「哈哈哈!不愧是唐門附庸,兵不厭詐啊!」
「對!」白陌桑凜然點頭。
白雲賀愣了愣,不知說什麼好。藍浩清話鋒一轉:「我一直有個疑問,安家莊離唐門也是十萬八千里遠的,為何會是唐門附庸?」
白陌桑又立刻轉了過去,煞有義憤填膺之勢:「因為一甲子前,有個叫安若蘭的男人,欺騙、玩弄了那時唐門宗主的感情!只為了蠶王補身!唐門宗主醒悟後,就帶著一票人殺到巴陵雪溪鎮,但一個人也沒殺,就是放了很多蠱蟲出來,人間鬼域,生不如死!為了贖罪,安家就成了唐門距離最遠的附庸家族了。唐公子和蝶語哥哥提到蠶王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長輩和我說過這個故事。真是太可惡了!」
三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後不約而同大笑起來。
白陌桑仍是悻悻然,又道:「你們說,是不是超過分的!自己貪心就算了,還連累全族後世!」
三人定了一定,又是大笑。見他仨笑得難以自拔,白陌桑神情一僵,心緒登時平復下來,完全理解不能,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幸災樂禍?
不過,在聶成華說了「陌桑你很適合說書啊」後,白陌桑又變得訕訕,傻笑著道謝。
陸靜虛默默撇開了臉,這種時候他實在沒法說出「不可取笑他人」這句話,他知安如蘭的事蹟,在江湖上一直為人笑談,嘲笑的笑。
其實笑到眼角泛淚的那三人,發笑的原因多少不同。白雲賀在笑白陌桑的言行舉止與義憤填膺。藍浩清單純在笑整起事件的前因後果。而聶成華在笑以前有個安若蘭,現在怕是又有個白雲賀了,雖說白家與安家有別,遭殃的卻都是白陌桑。
好不容易都緩過了氣,陸靜虛領著四人往茶園去了。
菜園旁邊就是茶園,一階一階向上種植,但茶園並沒有菜園來得廣。聶成華還是第一次見到茶田,一手齊眉望去,道:「這些種的,全是芳茗?」
「嗯。」陸靜虛點頭,「此茶耐寒抗暑,四季可栽,各有風味,遂悉植之,其餘外購。」
聶成華笑問:「我說,拔菜收茶,該不會也是修行的一環吧?」
「是。」陸靜虛又點頭。
白陌桑安心道:「呼!幸虧安家沒這麼大的地。」
白雲賀一手重重搭在他肩上,平淡道:「陌桑,你不是挺嚮往山野生活的嗎?是該領略貫通了。」
白陌桑毛骨悚然。
陸靜虛又領著四人往一條小徑過去,出了道便止了步,他指向遙遙一處,道:「禁地。」
四人紛紛瞇起眼睛,定睛望去,發現他指的是一座巨大的石門,不知雕刻著什麼,石門之後便是所謂的禁地了。
陸靜虛似乎沒打算向前,外家四人只好提議離開。結果聶成華好不容易想出的行程,就這樣結束了,還花不上半個時辰。
一行人又回到休息處,誇張些說,石椅都還未涼透。
聶成華趴在冰涼的石面上,懶懶提問:「陸寧,你平時在家都在做些什麼?」
陸靜虛淡然答道:「練劍、靜坐、修身、靜心、看書、抄書、繪圖、品茶、彈琴、釀酒、製藥、閉關,或是陪兄長聊天、琢磨道法。」
聶成華啞口,抬起了沉黑的面門,用著「你在說笑嗎」的眼神看著碧綠白裳,陸靜虛則回以一如既往的正義凜然。聶成華倒抽一口氣,垮下肩膀,道:「真是豐富。對不起,當我沒問過。」
閉關能算是日常活動嗎!
忽然靈光一閃,聶成華又振奮起來,道:「對了!」
藍、白三人又被嚇了一跳,藍浩清罵道:「你又想到什麼鬼點子!」
聶成華看將過去,眨了眨眸子,看著人畜無害,道:「哦,沒事,我只是想到陸寧還欠我曲子。」
總不會是現在要還?陸靜虛眉間閃過一抹沉凝,道:「你想好了?」
聶成華又看將過去,偏頭笑道:「還沒呢!不過可能不罰你了,但就像我之前說的,我是說,以後我想聽曲子了,你沒正當理由可不能拒絕我!」
陸靜虛沉默片刻,隨後一如上回那般,道:「好,依你。」
聶成華驚喜道:「太好了!藍大牛、大白雞、小白兔三隻為證!」
藍浩清開罵前,白雲賀搶先罵道:「聶狗,不許喊我大白雞!」
聶成華困惑道:「哈?為何不行?唐小三不都這麼喊你?」
白雲賀的氣勢頓時有些古怪,神情多了一分僵硬,道:「你都說是唐小三喊的我了!」
聶成華愣愣片刻,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是我不對了,抱歉了大白鶴。」
藍浩清頓時愕然,什麼怒火都沒了。白陌桑委屈巴巴,不打算反駁什麼,反正也駁不贏,倒是在想聶成華說的「以後」,應該也就只是問道結束前吧?
*
於此同時,崑崙山風家,可沒有那般閒情至無趣。
風棋已成功驅屍,風仲羲為了讓他試驗,特地調了百名修士過來。
化神谷的崖岸上,顓烈神獸處,便是此次試刀的最佳地點了。風青跟在風棋身後,他每每見到一雙劍尊,便不由自主瑟瑟發顫。
一雙劍尊的尊容已由面紗遮蔽,雙目甚至繫上了白綾,卻毫不影響其身行動,一身華貴也換成八卦麒麟裳。風棋當初把自己關在隱室中,摸清了一雙劍尊的消息,它們肉眼看不見,卻能看得比生人還多,亦無心跳氣息,沒有知覺與神志,但具有聽覺,只會服從逆八卦鏡的主人命令,也就是他。
百名修士全副武裝,立於風棋之前,一雙劍尊則位於人群另一端,顓烈像好比無情的旁觀者。風棋就想試試,這麼多人氣,發號施令會不會受到影響。
他們知道自己是來送死的,從入了風家的門,他們的命就比路邊野草還不值錢了。可若於此能活下來,那便可得天大的賞賜。故,拚盡全力,不擇手段。
風棋手握逆八卦鏡,昂首喊道:「一光、二玉,殺!」
家君讓他隨意叫喚,只消隱藏原名諱,他便真的如此隨便了。
人群對端,一雙劍尊肩頸古怪地扭動起來,一光持左手劍、二玉持右手劍,指向眼前修士,一風瞬過,便是一顆頭顱落下,淒厲的驚叫與哀號,只會來自旁人。
百名修士見狀,根本不及反應,他們嘶吼吶喊,舉劍持符,揚身踏步,靠的全是恐懼下的本能。
刀光劍影,血花紛飛,日光落在血花之上,映射出刺眼紅光。風青忍不住遮住雙目,抱頭忍淚,他已雙腿發軟。
一雙劍尊身影飛快,手起劍落,猶如風暴,所經之處便是血肉橫飛、慘不忍睹,卻寂靜異常,因為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了。
血雨腥風有如虛幻,轉瞬即過,風棋眼前,只剩兩朵屹立不搖的紅蓮,百條人命,都不夠他眨幾下眼睛。他不禁揚起唇角,難掩欣喜,拍腿叫道:「好!」
風青撤手,見眼前之景,懼詫不已,跌坐於地,雙腿間堪堪浸溼。風棋回頭看他,笑中鄙夷,卻是行將過去,將風青攬抱。
風青面門貼在自家少爺腹上,臉色慘白,雙淚不止,他也想說一個「好」,好可怕的好。
風棋輕撫風青的後腦,細語道:「小青兒,那便是劍尊之力,如今為我風家所有,為我所有。不會再有人敢欺負你了。」
風青嚶嚶,他想說,自打跟了少爺,就沒人敢欺負他了,起初還有幾個不識好歹的,不也早成化神谷的養料了嗎?
可他說不出來,甚至沒有勇氣抓住自家少爺,他只能握緊雙拳,感受風棋腹部的起伏。
哭了好一會兒,風青突然猛力將眼前人推開,然後摀著頸子吐了兩大口穢物。
風棋愣了一愣,也不怕汙穢,箭步上前,蹲下身,捧著風青的臉按進懷中,聲音平靜:「風青,你要習慣這些場面,這是命令。」
風青滿嘴汙穢都抹在了華貴的八卦麒麟裳上,可他沒心思道歉了,直是愣愣搖頭。
「小青兒。」風棋將他的臉捧起,神色平淡,語氣多了一分責怪,「醫者不懼生死,你行岐黃,我行殺戮,終有一天,我說不定會死得比他們還慘。」
風青登時駭然,又是搖頭,啞著聲音道:「少爺,不要死,不要……」
風棋怔怔片刻,隨後仰天大笑,風青不解,任憑涕淚交零,洗刷了嘴角的汙穢。忽然,風棋止了笑,一把將風青拖到崖邊,讓其探出頭去,風青被迫看著化神谷中爛而不腐的層層屍體,喉間一陣騷亂,他又吐了幾大口。
他不是頭一回來化神谷崖上,也不是頭一回看谷內了,可他一直避免向下看,直視確實是頭一遭。
穢物一邊滴落,風青哭著求情:「對不起,少爺,對不起,請讓我、讓我回去,對不起嗚嗚嗚……我會努力習慣的,對不起……」
風棋未答話,只是將風青一把抱起,堪堪離開此地。
即便沐浴淨身了,卻怎麼也洗不清殺戮的腥,滌不淨恐懼的根。恥辱?沒有清除的必要。
風青從未想明白,少爺在想些什麼。5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y4aViLj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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