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湘憐被陸玄機、藍氏雙仙帶離之後,藍浩清緩緩來到屋外,氣氛凝重異常,鴉雀無聲卻有莫名的雜音,例如狂躁不安的心跳。
當他鞋履落在屋外的同時,一名女子被兩個門生左右架著按在了他面前,其中一人道:「宗主,人在這兒。」
那女子就是白湘憐的保母,性格懦弱,但照顧幼童頗有心得,白湘憐在其照料下也甚是開朗乖巧,除了那時不時的小病。
但她作為貼身照護者之一,自是難逃罪責的。那麼,另一個照護者──
藍浩清居高臨下睨了保母一眼後,頸子扭向後方,目光淺淡卻緊死地鎖在也是個小娃娃的女醫者身上。終究無聲,只有兩道藍裳腳步沓沓竄入屋內,一左一右將阿情兜了出去。
兩名女子一壯一少跪在藍浩清面前,他目中帶有凶光,周圍早聚集數十名門生,將此處圍得水洩不通,藍臨淵不明所以地湊到自家堂叔背後,抓其衣襬,就探出一顆頭看著阿情。
藍浩清看著前方,淡淡道:「阿淵,你可記得霜晚君說這毒是什麼特性?」
藍臨淵抬頭看了看,尋思片刻,困惑道:「積累下來的,特別複雜?」
「不錯,正是積累下來的。」藍浩清眉眼一凝,瞳孔一縮,森然始終盯著那人,「醫者阿情,妳作為醫者怎會不知異狀?還不速速從實招來!即便這毒並非妳二人所使,如此怠忽職守,難逃其罪!」
藍臨淵小小的雙肩顫了一下,天下人都說藍家宗主在西狩之後性情大變,愛妻死後更是變本加厲,簡直厲鬼邪神、冷血無情。藍臨淵原本不信的,他向來堅持著不知誰與他說的那句「眼見為憑」,直至如今,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因為,他沒見過以前的叔叔,並非年幼無記憶,而是他以前確實不住在日月山莊,若不是有意將他培養成繼承人,他才不會過來。
他感覺有糟糕的事情要發生了。
那保母兩條胳膊被架著,連忙彎身垂首,姿勢異常滑稽,她止不住恐慌與打顫,幾乎是用盡力氣喊道:「宗主饒命!宗主冤枉啊!小的什麼也不知道啊!小少爺有異狀時,小的都會詢問阿情的!阿情說沒大礙,小的、小的就稍稍寬心了!也、也不是完全寬心,還是放在心上的!」
藍浩清眉眼間閃過一分鄙夷,這保母貪生怕死,如此生死交關之際,定然沒膽兒撒謊的。藍浩清用身後娃娃能聽到的聲音,道:「阿淵,這便叫作,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藍臨淵聽得懂「人死」與「言善」,卻不明白為何要這麼說。
倒是那女醫者,雖神色略顯倉皇,卻不見多少懼怕,甚至還有些理直氣壯的樣態,渾然不似十來歲的女娃。
阿情未答。藍浩清神目一鬆,緩和幾分,深沉幾分,姿態有如霸王,倨傲冷凝,挑眉緩聲道:「妳是誰?」
藍臨淵呆呆地瞅向阿情,那還能是誰?不就是阿情姐姐嗎?
靜默片刻,阿情笑了,笑得與平時截然不同,渾然不見什麼溫和開朗,孑遺嗤鄙與冷沉的怒意,劈頭罵道:「藍浩清!你這個王八羔子!你這殺人凶手!」
此話一出,全場驚詫,卻無人敢呼出一聲。身於江湖,誰能不手染血腥?
藍浩清皺了皺眉,且不說「殺人凶手」,而是那「王八羔子」的罵法,實在讓人心煩。他很快舒開眉頭,不以為然:「我確實殺過不少人,那我是殺了妳的誰?總不會是妳不願說的過去?師父與小師弟?」
一眾門生肅然起敬,一些較為資深、年長的更是欽佩敬服,要是從前的家主肯定自亂陣腳,縱然沒衝上去打人,也會破口大罵。
阿情臉色微微一變,冷不防掙扎扭動,卻仍掙脫不開門生壓制,她咬牙罵道:「還我的哥哥姐姐!我本想來看看你是個怎樣的人,結果就只看見你專橫霸道,對誰都毫不留情,根本就不像小花哥哥說的那樣是個好人!」
她知道她的兄姐並非眼前一人所殺,但被天下人所殺,就有藍浩清一份。大前年的年末,她與司堯被師父送出化神谷,去往無舟鎮,不過就安生一個月,司堯便遭妖物誣陷,遭修士追殺,她只能帶著司堯逃跑,也為其打掩護,之後她體力不支暈倒,再醒來時身邊是兩名男子,瞅著還挺年輕,一個衣著華麗,看著像公子哥,腰上的掛飾寫著「黃」字。另一個扛著行囊,樸素許多,多為隨侍。可那二人皆佩著劍,大概也是修士。
然後在那兩人的幫助下,她總算來到陵川藍氏,去年七月恰逢日月山莊招醫者,恰好得了,那時白湘憐尚未歸家,她便一直在觀察藍浩清。她不知司堯去了何處,只能默默祈禱,然後想著自己一定得好好生活,她便想到了小花哥哥的舊東家。
小花哥哥總與她說以前的事兒,提到最多的人除了小陸哥哥,便是小藍哥哥了。而那小藍哥哥,指的就是藍浩清。小花哥哥說那人有些死板,嘴巴很毒,打起人來也毫不留情,卻是個痴情種,而且死板與無情,不過是身分所制,其實重情重義,是極好的兄弟。
可她來藍家的一年半載,只看見了無情,她親眼見過藍浩清當著藍臨淵和白湘憐的面殺人,或者有人做錯事了,不管原因如何都是嚴懲。所以她發現了,小花哥哥根本不是自願待在化神谷的,而是藍浩清拋棄他了,連兄弟都保護不了的人,要如何保護一個家?
阿情的那聲「小花哥哥」,全場驚愣,門生們面面相覷,新進門生不解,資深的膽戰心驚。
藍浩清便是膽戰心驚的那一類,果真會罵人王八羔子的,他也就認識那一人了。他眉眼一緊,氣氛陡然又降了幾分,沉聲道:「你是聶成華的誰?」
他也不打算確認「小花哥哥」指的是誰了,反正只會有一個人了。
阿情死死咬牙,她現在腦子裡慌得很,也不知該說什麼。不過她尚未思考完,藍浩清的神情卻是堪堪豁然,又道:「哦──阿情?哥哥和姐姐?難道妳是風青的妹妹?原來妳藏在化神谷,算算這時間,是雲賀死後才把妳送出來的吧?」
這下場面不再安靜,全是細微的討論聲。
身分直接被點破,阿情也沒必要藏著了,破口罵道:「藍浩清!你與小花哥哥不是兄弟嗎?你為什麼不保護他?虧他把你說得那麼好!」
藍浩清難得揚起唇角,冷笑道:「妳還真是風青的妹妹?風情?我都忘了,我還以為哪個小娃娃是妳,敢情妳壓根不在場,我當初就不該沒先偷看風氏親眷都有誰。哈!自投羅網,真是可笑!風情,我便姑且一問,妳視我為仇,何必傷及無辜?風氏之人都這般冷血無情?連幼童都下得了手?妳見過白雲賀吧?妳知道他怎麼死的嗎?」
他對崑崙風氏的恨,是來自於風家搗毀白家,害得白湘鈴病發,最終身死!當然也恨那個沒保護好白雲賀的「兄弟」。
阿情沒想到藍浩清完全答非所問,卻也無力回天,一想到大白哥哥,她也揪心難受,眼下卻也只能罵道:「倘若我有能力害你,何必衝著那孩子下手?大白哥哥也從未怪過小花哥哥!」
藍浩清失笑一聲,滿是鄙夷,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妳該知道自己沒命走出這日月山莊了吧?」
藍臨淵傻住了,他幾乎都沒聽懂,他只認識白雲賀而已,是白家的宗主,阿憐的親舅舅,雖說阿憐沒見過,可他見過,還收過禮物。他抓著衣角的手堪堪滑落,他行出自家堂叔背後,呆呆地瞅著阿情。他不懂什麼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他明白什麼叫「沒命」。
阿情開始掙扎,可她一介弱女流,如何能敵兩個大男人?輕輕鬆鬆就能將她制伏。
「害了白家多少人性命,又害了我娘子,現在還敢害到我兒子頭上。」藍浩清沉面沉聲道:「風情,妳還有什麼遺言?」
他實在不想再管化神谷的事,什麼也不想問,所有事情都與聶成華那般,全都在化神谷靜靜消亡就好了。
阿情其實不理解白家人和藍家夫人跟她風氏有何關聯,前者多少能猜到,而她知道夫人在生下白湘憐就死了,但這跟風家什麼關係?
阿情大叫:「你不配作小花哥哥的兄弟!讓我回化神谷!」
藍浩清道:「那沒問題,但能進化神谷的,如今除了唐言軒,只能是屍體,我便幫妳一把!」
換藍臨淵大叫了。他衝到阿情面前,面對著自家堂叔,擺成一個「大」字姿勢,倉皇道:「叔叔!不要殺阿情姐姐!」
藍浩清眉角一跳,道:「叫我宗主。阿淵讓開,這女娃與惡妖為伍,還想置阿憐於死地,不是好東西,你護著她做甚?」
藍臨淵當即道:「阿情姐姐才不是那種人呢!肯定有什麼理由的!」
藍浩清淺嘆一口氣,聳聳肩道:「是啊,理由就是要報復我,但沒能力直接對我下手,所以衝著手無縛雞之力的阿憐下手。阿淵,你還有什麼不明白?」
藍臨淵慌張地看了阿情一眼,又急急道:「但阿憐不是沒事嗎?不是有霜晚君哥哥在嗎?叔叔,你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有什麼事兒講開就好了嘛!阿情姐姐一定也只是誤會了!」
「誤會?好一個誤會。」藍浩清冷笑道:「行啊,我不動手。來人,去將毒藥取來,讓那女娃自己動口喝了。」
周圍一門生當即作揖稱諾,正要邁開步子。藍臨淵連忙叫道:「不許去!阿情姐姐又不是君子,動什麼口啊!」
那門生看向自家宗主,藍浩清抬手示意,忍不住揚起一抹張狂的笑容,道:「行啊,阿淵,女子不動口,那便是動手了。來人,上劍,讓她就地自刎!」
藍臨淵慌張大叫:「啊啊啊啊不可以哇叔叔!」
他嚇得連忙轉身跪下,他也壓不住那倆門生,只能抱著風情,兩眼噙淚,死勁憋著不讓淚水流出來,又道:「阿情姐姐人很好的!對我跟阿憐都很好的!總之、總之不可以殺阿情姐姐啦!」
情急之下,他也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了,他也只是個剛滿六歲不久的小娃娃而已。
藍浩清沉了臉,道:「無理取鬧,快拉開他。」
語音一落,兩名門生上前,藍臨淵猛然一怔,拔腿跑開,撲向藍浩清,仰頭哭求:「叔叔!拜託你……拜託你別殺阿情姐姐,真的拜託你……我一定會乖乖聽話的,叔叔你別殺阿情姐姐好不好?阿憐也一定不希望這樣的!」
見他那般求情,阿情不掙扎了,木然瞅著那孩子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司堯。她食言了,沒能陪伴司堯,也不知是死是活。這一直是她心上的一根刺,她分明說過會保護與照顧師弟的,她可是師姐呢,卻……
「小淵……」
阿情發愣呢喃,她忽然、忽然不想掙扎了。她確實做錯了,她怎能對著那麼小的孩子下手?分明那麼無辜那麼可憐,還沒有娘親,父親又是個糟糕的人,甚至一年前的白湘憐都還在雲門養病呢。
全場沉默片刻。藍浩清稍稍俛面,一臉冷漠,道:「好,阿淵,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饒她一命。」
藍臨淵驚喜。藍浩清又道:「但,這日月山莊留不得她,且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於醫者而言,最無用的便是雙腿了。」
藍臨淵好不容易展開的笑容又堪堪垂委,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藍浩清抬起面門,拂袖一揮,道:「來人,打斷此女雙腿,逐出日月山莊!」
周圍門生齊聲道是,堅毅有勁,震耳欲聾,抓著阿情的倆門生重重將她按在地上,方才上前的倆門生走到她後頭,一人抓著她的雙腿,另一人長劍出鞘。
藍臨淵肩頭一顫,回首見之,為之大駭,邁開步子卻無法動彈。他叔叔拎住他了。
「阿情姐姐!不要啊!」
藍臨淵大叫。一旁的保母早被鬆開,抱著頭縮著身子什麼也不敢聽不敢看。
阿情神情呆滯,地面反出刺目天光,照得她有些睜不開眼。腿?確實無用。
但她寧願死。她活下來,來到這日月山莊,為的就是替小花哥哥出一口氣。可惜,如果能賞那個人一耳光也好。
一個悶聲來自刺入皮肉,一個悶聲來自衝出喉頭的鮮血,又一個悶聲來自穿破皮肉。
藍浩清與藍臨淵的視線被門生擋住了,可阿情面前那倆門生嚇了一跳,左右退開,豁然開朗。
藍臨淵又大叫了。直挺挺的銀刃從阿情背上沒入,她眼目空乏,還不及下看,眼珠子便向上吊去,左右門生愕然鬆手,她虛軟的身軀不再被束縛,她卻沒力氣逃走了。而在銀刃脫離的瞬間,嫣紅的血向上噴湧、向四處噴濺,阿情也如洩了氣般癱軟在地。
本來抽劍要斷阿情雙腿的門生,持著染血長劍,面露凶光,惡狠狠又倉皇地盯著阿情。
原本架著阿情的倆門生怔了一怔,立即縱步將那人制伏。
藍浩清一個鬆手,藍臨淵踉踉蹌蹌地跑了過去,可他不敢亂動阿情,只能用發顫的雙手搭著對方,只剩好微弱的氣息,好似下一忽就能死去,他連連哭道:「阿情姐姐……阿情姐姐!叔叔你快救救她啊!」
藍浩清抬了右手,當即有醫者上前按住傷口。他皺眉道:「喂,你幹什麼?」
持劍門生鐵青著臉吼道:「崑崙風氏屠我全家,還想害小公子!崑崙風氏不可留!一個也不可留!」
敢情是曾經的受害者。
藍臨淵淚流滿面,他被趕到一旁,只能看醫者壓著阿情,地上的血卻越來越多。一旁門生面面相覷,若是死了一個外來的醫者,又是風家餘孽,自是無人會同情的。頂多、頂多就是可惜了些。
藍臨淵不知之後發生了什麼,因為他暈過去了。
*
之後,那傷人的門生被罰了四十大杖與一個月禁閉。藍臨淵睡了整整一日才醒來。
他在自己房間醒來後沒多久,他堂叔就來了,他心裡很著急,卻未表現出來,他想將那些事兒,都當作一場夢。
藍浩清在自家堂侄床緣坐下,他伸手碰了碰對方的額頭,並未有異,便收回了手,然後掏出一只不大的長木盒放在床邊。
藍臨淵還是憋不住了,他連忙坐起身,捧起他兩個巴掌大的木盒,卻不敢將其打開,他顫抖著聲音問:「叔叔,這是什麼?」
藍浩清神色冷漠,答道:「是你阿情姐姐。」
藍臨淵大駭,連雙手都開始打顫。一個人怎能裝進小盒子裡呢?除非、除非變成灰了?
「哇!」藍臨淵大叫一聲,把手中的盒子給摔了,本就無鎖,所以也摔開了,他見其中之物,滿腔困惑,「這、這是什麼?頭髮?」
從木盒中落出來的,只是一縷青絲。
藍浩清起了身,道:「嗯,是頭髮。我允你不殺她,她也身負重傷,便斷髮代斷命。」
藍臨淵愣愣半晌,忽然驚呼道:「叔叔!阿情姐姐她還活著嗎?」
「叫我宗主。」藍浩清滿臉冷漠,「眼下沒死,但能活多久,看她造化了。」
藍臨淵展開笑容,將青絲收回盒中,道:「叔叔,我能不能去看阿情姐姐?我之前都會幫忙照顧阿憐的,我也能照顧阿情姐姐!」
「不行。」藍浩清的聲音冷了幾分:「我讓人送她離開了。」
藍臨淵的笑容又變作驚恐,道:「咦!可是阿情姐姐受了那麼嚴重的傷!叔叔,您將她送去哪裡了啊?是去療傷嗎?」
藍浩清微微蹙眉,道:「她從無舟鎮來的,那便回無舟鎮,就當她沒來過這日月山莊。我不會告訴你無舟鎮在哪兒,你也別想出去,就當你沒認識過那餘孽。」
藍臨淵垂下眼簾,滿腔悲哀,沉默片刻,他抬起面門,道:「叔叔,您和妖師聶成華是兄弟嗎?」
藍浩清的臉色忽地勃然,他回身振袖,拔腿離去,厲聲罵道:「敢再讓我聽見你提起那名字,有你好受的!」
藍臨淵嚇得瑟縮,他知道妖師聶成華,知道那人在崑崙山化神谷,可從未聽過,妖師和叔叔曾經是兄弟?為什麼不是了?
*
過了兩天藍浩清才氣消,藍臨淵捧著裝有阿情青絲的木盒來到他面前,說斷髮等於斷命,問能不能葬在藍家。
藍浩清拒絕了,說這天下沒有一培一土容得下崑崙風氏的人。
藍臨淵默默離開,過了大半天,捧著一個空盒子又來到自家堂叔面前。
「叔叔,我把阿情姐姐的頭髮撒向天空了,天下沒有一培一土容得下她的話……那天空總容得下了吧?」
「……唉。叫我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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