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靜虛聽到錯漏百出的曲子,聽到那陌生且熟悉的簫聲,思緒回到來桃花谷之前。
那整整一載,兄長不只不在,還不知下落,他知兄長在逸仙閬苑,除此之外一概不明,可他也不會多問,人物無事即可,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外面的消息他多少也知,長輩們並不避諱在他面前討論天下大事,他也靜靜旁聽,替兄長聽著。還有一些消息,是藍氏雙仙親自來傳的,諸如白雲賀的傷勢與下落,以及聶成華去探查崑崙山的起始與結束,幸好沒出事。
之後藍氏雙仙護送他兄長回來了。一年,似乎不怎麼長,他早已習慣等待。
他低調地迎接兄長、恭賀兄長繼任宗主後,日子似乎沒與從前有什麼不同,只有兄長的生活不同了。
在之後,來桃花谷前最後一次見藍氏雙仙,便是問他願不願意去桃花谷,幫忙布置法陣,對付總會到來的八卦麒麟的陷阱,並不勉強。
而他只是問:去了桃花谷,能見到聶芳嗎?
雙仙只是回答:能不見到就好了。
他那時不懂什麼意思,但沒多問,只是應下了,之後便與兄長挑選二十人,聽從雙仙的意思,很快前往桃花谷。
來了桃花谷後,他才知道藍浩清也來了,他不大明白為何,他不覺得藍浩清的實力能幫上多少忙,不過,藍浩清確實不如從前,而有所成長了,還算好事。
他與自家修士花了三天才將法陣都布置好,空閒時他便跟著雲揚先生幫忙,順便學習,而當他私下找上白雲賀,告知法陣妥當時,他還是忍不住問了聶芳在哪裡,白雲賀的神色先是昭昭的驚訝,接著有幾分為難,只答道:成華兄是雙仙前輩的祕密武器。
他雖不知真相如何,卻也猜出一二了,畢竟先前在聽說聶芳結束探查崑崙山的工作後,他家最優秀的探子仍說,似乎見過聶芳又潛入崑崙山,甚至同時雙仙也在附近徘徊,而且沒聽聞出來的消息。
撇除出了意外,那便只能與妖王有關了。那確實能不見到的話比較好。
然而,天不遂人願。
他再次深刻體會到,藍氏雙仙確實狠心。
*
當聶成華吹起那首無名曲子,發覺自己第二個音就吹錯了,但仍是硬著頭皮繼續下去,結果多吹多錯,實在連自己都受不了了,本該邊吟簫邊往前走的,如今卻憤憤撤了簫,步伐都沒往前踏幾尺。
聶成華翻了個大白眼,滿腔都是想掐人的怒意,他忽然靈光一閃,連忙以口就簫,改吹起《惡道出山》,並且指使萬妖圖調轉方向,別去攪和劍尊與妖王的亂鬥,而是去找風棋!
怎料,他能感受到,萬妖圖的妖力確實很快離開混戰,迅速撲向風棋。聶成華心中一喜,並非歡樂,而是狂妄,他邁開步履,一邊款款前行,一邊於心中喝令:炸了逆八卦鏡!
要說炸東西,他最是擅長了!
另一方面。風棋自然也聽到簫聲了,本還疑惑,不多時卻忽感一陣寒意,手中的逆八卦鏡好似受了極大的壓迫,他只能死死攥之,卻發現不論使出多少靈力,都如淚入湖海,觸之即消亡。
他感覺有什麼在步步逼近,好似那放肆的曲子,在爭搶他手中的逆八卦鏡。
倏忽如年,風棋抓著自己的右腕,掌中物像被吸入了漩渦中,他實在抓不住了,只能面目猙獰,任憑逆八卦鏡狠狠摔在地上,劃傷了他的掌心,讓他想起了某個人。
不過,逆八卦鏡落地後,一陣巨大的風勁從他身側劃過,隨之砰的一聲巨響,是不久前也有過的響聲,桃花谷的門牆又被砸了。
風棋沒往身後瞅去,只是定睛於前方,詫然瞧見少了一劍尊,餘下的二玉被萬妖之王魁梧的身姿踩在腳下,幾乎陷進了地裡。那被打飛的便是一光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與劍尊的連結斷了,也能感覺到,一光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爬起來了。會被攻擊嗎?
簫聲未止,還越來越近了。一光也是。
然後是萬妖之王大喜若狂的唪聲。風棋見萬妖之王的目光瞅了過來,準確來說,是看向他身後,接著妖王抬手一握,一道火雷砸在他的身後,砰的一聲,有什麼重重倒地。只能是一光。
簫聲忽然停止了。風棋愕然,朝左手邊看去。
「隅卯你在幹嘛啊!要劈就劈逆八卦鏡啊!老是劈劍尊是不是在公報私仇?是不是!」
本不屬於在場任何一人的罵聲取代了簫聲,從同個方向傳來。萬妖之王狂妄的笑聲霎時止息。
「啊?本座要是直接把那東西劈了,聶芳,那要你何用?」隅卯滿臉嫌棄,像正在興頭上卻忽然被潑了盆冷水。
眾人見來者,聽聞妖王對其之稱呼,無一不驚詫,尤其陸靜虛,更尤其藍浩清。
「聶成華……真是他……」藍浩清怔怔張口,瞠目結舌,他想起身,卻使不上力,也一直被自家修士固定住,「為什麼……讓我起身……」
修士們並未照做。陸靜虛的心情很複雜。
聶成華朝妖王翻了翻白眼,隨後將目光落向怔怔的風棋,他眉目一凝,快步重踏行將過去,亦堪堪抬起空著的右手,徑直朝風棋臉上狠狠打去。
噗的一聲接著砰的一聲,風棋狼狽地摔在地上。外頭的風家修士見狀,無一不倉皇,卻都只是上前幾步,便不敢再近。
聶成華雖緊盯風棋,餘光卻仍關注著趴在地上的劍尊,生怕會一個死灰復燃,可他瞧劍尊只是帷帽與八卦麒麟裳有些焦黑,肉身應當無事。
他發現風棋神情愣愣的,也沒要爬起來的意思,便先扭頭揀起逆八卦鏡,一取此物,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比他想得還要沉,並非實際上的沉,而是精神上的,或許,正是無數條人命的重量。
思及此,聶成華憤憤不已,右掌一個使勁,逆八卦鏡頓時有了裂紋,他狠狠將其砸在地上,順便罵一句:「破玩意兒!」
他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劍尊,一動不動,又與妖王交換過眼神,意思是:趕緊收腳!
隅卯聳聳肩,腳從劍尊背上離開了,然後行至聶成華身後,將另一劍尊拎起,信手一扔,劍尊又成了一雙,只是分不清誰是誰。
風棋這才抬了頭,一見聶成華,與其背後面目森然的妖王,他不禁有些困惑,道:「你真是聶成華?」
聶成華俛面瞅去,冷笑道:「小崽子,正是你爺爺我。風棋,我勸你別反抗了,你家的修士也是,逆八卦鏡我毀了,一雙劍尊我能制伏,誰敢不聽話,都看見我背後的妖王大人了。」
風棋怔怔片刻,隨後失笑一聲,隨後大笑道:「哈哈哈哈!陵川藍氏,勾結妖王,與妖魔同道,哈哈哈哈!」
聶成華當即蹙眉,罵道:「風棋!就你沒資格說!居然敢在琰山養屍!」
他此話一出,藍、陸兩家皆是錯愕,方知觸發法陣的,原來不只是八卦麒麟。
風棋一邊笑,一邊緩緩站起,道:「資格?我崑崙風氏,不與妖鬼同道,劍尊也好,屍鬼也罷,什麼世家,什麼王親,什麼狗屁天下,全都該死!都是該死的東西!」
說到最後,他忽然怒目圓睜,憤憤怒罵,抬手就要揍人,只是被聶成華搶先一手了。
這次沒將風棋打倒,他只是趔趄一下,不甘示弱還想再出手,卻被萬妖之王的氣勢給震懾住。
靜默片刻,怔怔片刻,風棋垂了手,露出一個嘲諷的笑,道:「算了,要殺便殺。」
聶成華在心中嘆了嘆氣,只覺風棋瘋瘋癲癲的,正打算讓妖王把人先打暈,怎料便見風棋身後有道還算熟悉的身影,踉踉蹌蹌地提劍而來。
是陸靜虛。
聶成華一驚,連忙推開風棋,一把抱住了舉劍的陸靜虛。咣噹兩聲,長劍脫手後落地。
聶成華又是一驚,頓時有些尷尬,情急之下不小心變成這樣了,他只是不能讓陸靜虛隨便把風棋殺了,又看陸靜虛跌跌撞撞的,況且他知道方才的戰況有多慘烈!
詭異的寂靜很快被打破,來自接連的三道聲音。頭個是一記悶聲,接著是砰的一聲,最後是藍浩清大喊「聶成華」。
聶成華怔了怔,知道是風棋倒地了,也知道只會是隅卯打的。不愧是千年老妖,居然知道先把人打暈!但不會把風棋給打殘了吧?
還是很尷尬。
聶成華本想著陸靜虛好像能自己站好,便打算快速退離,可這想法一出,便有巨大的重量壓到他身上,也不能是誰了,就是陸靜虛!
事發突然,聶成華承不住驀然癱軟的陸靜虛,只好一屁股跌坐,他還聽見了一聲細微的叫喚,是他的大名。不愧是萬妖之王,打一個人能暈兩個!
真的好尷尬。
聶成華確認懷中的大男人眼睛都閉上了,呼吸還可堪微弱,只好瞅向前方,哀號道:「各位道長行行好,趕緊帶陸寧去療傷吧。」
兩名陸家修士頓了一頓,連忙上前將自家公子扛走。
聶成華鬆了一口氣,站起身後,先狠狠瞪了一眼八卦麒麟們,隨後走到自家公子面前,扯出一個無奈的笑,道:「藍烝,你也趕緊去療傷吧,瞧你這狼狽的樣子。」
藍浩清確實狼狽,激動得想起身,卻被兩旁修士按住,所以只能動嘴:「聶成華!你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聶成華心虛地撇開視線,道:「過會兒再說給你聽,傷勢要緊。」
忽然傳來幾道招呼聲,聶成華不必回頭,便聽得:「成華兄!」
回眸瞅去,是甫落劍的白雲賀,腳步匆匆,儀容有些凌亂,但大抵無傷。
白雲賀滿臉擔憂又困惑,看到萬妖之王的時候還嚇了一跳,他早知妖王會來,可親眼所見仍是震撼。
「喂!聶成華!你現在就說!趕緊說!」藍浩清不依不饒,不停掙扎扭動,不顧身子疼痛,發出瘮人的骨頭喀喀聲,「白雲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說啊!」
白雲賀一愣,看向坐地那人,竟見到了還算熟悉的神情,他認得出來,當初目睹爹娘慘死、被迫離開白帝城,自己的表情定也如此。
所以,白雲賀一個箭步上前,又一個手刀打在姐夫後頸,總算終止了那驚慌失措。
兩旁修士嚇得驚叫,連忙攙扶住藍家公子。
白雲賀淺淺呼出一口氣,道:「趕緊帶二位公子去找雲揚先生,其餘人將八卦麒麟綁起來,領到後門集合,若有反抗者,格殺勿論,風棋單獨關到大堂旁的屋子,別碰一雙劍尊。後門有個小女娃,是我的貴客,不許無禮了。」
藍、陸兩家修士互相看了看,並未遲疑,立即行動,分工有序。
聶成華看得嘖嘖稱奇,在心中直誇好友的風範,分明就沒一個白家修士。
牆外的十來名八卦麒麟自是不會反抗的,甚至可謂是配合,誰都不希望頭上忽然來道火雷。
就在藍浩清與陸靜虛被扛走後,聶成華吃痛一聲,摀住胸下,咬牙蹙眉。白雲賀驚道:「成華兄,你受傷了?」
「沒事沒事。」聶成華順手將九重簫插回革袋中,將萬妖圖從前襟取下,「老毛病而已,這破玩意兒還算有良心。」
話一說完,他又疼了一次,連忙又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才是破玩意兒!」
白雲賀愕然:「成華兄,你腦子壞了?」
聶成華總算瞅了過去,嫌棄道:「我要是腦子壞了,那你還是別活了。」
「哈哈……我謝謝你的大恩大德。」白雲賀先是乾笑,隨後收斂了神色,卻滲出了憂愁,「成華兄,雙仙前輩其實與我說過你的事兒,還要我幫忙瞞著浩清兄,如今親眼所見,我還是……覺得很抱歉。」
聶成華眨眨眸子,不以為然:「你抱歉什麼?我又不是為了你,應該說,不只是為了你,你只能算順便,還正好給我練練手。」
白雲賀無奈笑道:「浩清兄那邊你怎麼辦?話說回來,雙仙前輩到底去哪兒了?」
「啊?連你都不知我師兄們去哪了?」聶成華先是有些驚訝,頓了一頓,垂眸凝聲:「藍烝……反正我會老實說的,他傷得那麼重,這個才最要緊。唉,先不說這個了。雲賀,芊涵沒亂來吧?」
白雲賀搖搖頭道:「倒是沒有,不過──」
他接著把方才的經歷給狠狠抱怨了一番,從一開始待在大堂,收到後門除了有兩百多的八卦麒麟,還有三、四百具屍鬼的消息,法陣牽制了一些人一些屍,但八卦麒麟也不是吃素的,也用法陣回擊,害得守在外頭的修士沒法兒專心對付屍鬼,他那時好糾結,不知該到前門幫忙還是後門,最後還是相信雙仙前輩,便去了後門,結果屍鬼沒打多少,就一個小女娃不知從何處飛來,還拿著無一劍,還以為好友去了妖域結果被殺人奪寶了。
他發現小女娃戰力超群,嚷嚷說自己是妖,而且活了快兩百年了,見其孤身能對付一大群屍鬼,便讓自家修士不要干涉,只處理離得遠的,然後一邊將傷患帶入門內,有空的人便去對付八卦麒麟,風家修士一見有個小女妖,很快便不再進攻了,甚至主動棄械投降,倒不是什麼威脅,通通綁起來了。
在芊涵還在打屍鬼的時候,他問了八卦麒麟一些消息,說是風家偷偷在桃花谷東北方向約二十里的小山谷養屍,從他來桃花谷後沒多久便開始了,除了是附近不聽話的仙家,還有在崑崙山不乖的修士,都會被扔到琰山,最開始是放了幾具化神谷的屍體,還抓了幾具麒麟崗的屍鬼,三、四百條活生生的人命就那樣沒了。
之後就看到前門的煙花,還有藍家修士來報告慘況,他安頓好後門,就先送雲揚先生回醫房,就匆匆趕過來了,結果什麼都錯過了。
聶成華被迫聽完這些抱怨,也算知道風家前陣子都在忙些什麼了,而前門也只剩下他、白雲賀、妖王以及一雙劍尊了。
「雲賀,我以為你會直接殺向風棋,沒想到動手的反而是陸寧,他分明答應過我不會再像蓬萊盛會那樣衝動了。」聶成華好生無奈。
白雲賀方才又不在場,聞言甚是驚訝,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疊在一起的一雙劍尊。
「若非那廝躺在妖王腳邊,破雲劍會插在他的腦門上。」
白雲賀平淡的口吻中,聶成華清晰感受到無法言喻的怨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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