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陸玄機將弟弟們請到了在水一方。早在昨日,白陌桑便說雲門告知,陸玄機與唐蝶語今早會歸,而他們方才得知,那兩人回雲門後就去找雲中君了,連藍氏雙仙都在雲中君那兒。
在水一方,陸靜虛沏完了茶,大夥兒也都飲了一盞,但就在陸玄機準備開口時,聶成華忽然說道:「玄機大哥,在問段晨零的事之前,有些事我困擾很久了。」
陸玄機愣了愣後,點頭道:「聶公子請講。」
聶成華清了清嗓子,又重新坐正,有幾分慎重的意味,他看將過去,道:「玄機大哥,居民請雲門抓怪人,又為何是你要處理?之前幾件事因為你人在雲門,倒也好說,可這回你人都不在,還特地去知會你,這至於嗎?」
白雲賀投以一個讚賞的眼神,因為這問題他也困擾了一天,玄機大哥與清竹公都來不及返回處理的,還特地去通知?
「這個啊,是這樣的。」陸玄機露出溫和且真誠的笑容,「其實這並非雲中君的意思,而是逸塵、逸情的意思,也不是一定要我與阿蝶幫忙,而是要我拜託靜虛,帶著各位弟弟一起幫忙。」
「哈?」
除陸靜虛外,一眾少年皆是驚愣,藍浩清怔怔道:「我大哥二哥……為何不親自拜託陸公子就好?」
他們的目光紛紛落向陸靜虛,見其神色淡然又明顯有幾分無奈,看來也是事後才知道的。白陌桑小心翼翼地問:「難道如果是雙仙前輩的請託,陸公子其實不會答應嗎?」
太直接了。聶成華連忙打圓場道:「應該是能直接討價還價,就不會找我們了吧?玄機大哥畢竟遠在他方,陸寧也不好拒絕,是這樣吧!」
然後他瞧見陸靜虛又添了兩分無奈。
陸玄機笑道:「好像是這樣的。我當時收到雲門口信,也頗為困惑,並不知有怪人一事,甚至我與阿蝶遠行,也是受雲中君所託。詢問過後,才知是逸塵、逸情的意思,到了今早才知他們的用意。」
眾人面面相覷,畢竟事關藍氏雙仙的惡意,他們都不敢再問,也不敢再說了。聶成華重新清了清嗓子,話鋒一轉,提出二問:「玄機大哥,還有一件事兒,怪人都在蓬萊雲城鬧了大半個月了,怎的不見城主啊官吏之類的去抓人?」
「這個啊,是這樣的。」陸玄機又是一樣的溫和、一樣的真誠一樣的口吻,就在眾人都要以為又是某雙仙搞的鬼時,陸玄機卻說出比是雙仙的意思,還更讓人震驚之語,「蓬萊雲城沒有尋常城鎮有的官府與制度,是完全受雲門管理的,所以要說城主的話便是雲中君,官吏便是雲門門生了。簡單來說,蓬萊雲城並非縣城,而是仙城。」
原來蓬萊雲城是真正的法外之地!但神仙就在旁邊,妖魔鬼怪也不吃人類的法律,所以好像也合理。小輩們各有各的驚訝,聶成華連忙又問:「那那那我又有問題了!既然是仙城,怎麼問道這才過了大半年,就感覺蓬萊雲城犯了一堆怪事兒?按陵川日月城來說,一年到頭都沒碰過一次!」
「這個啊。」陸玄機笑道:「聶公子可曾聽過,陰陽平衡?」
聶成華愣了愣,點了點頭,其實他的靜語珠也是這個道理,靜語珠抑制妖氣,妖氣抑制靈力,相怨相殺,害他快成小廢物了。
陸玄機接著說:「兩百年前,伏羲臺與劍尊還在時,陽盛陰盛,便是陰陽平衡之理。蓬萊雲城鄰近蓬萊仙山,盈盈一水間亦有巨大的禁制,雲門禁制對周圍環境的影響,想來你們多少也有察覺,那應該不難理解蓬萊雲城容易出怪事的原因了。不過,你們或許會想到崑崙山與滄雲城,滄雲城並無禁制影響,崑崙山的陰氣又過於強大,能扼殺陽氣,所以更容易犯祟,亦不似蓬萊雲城附近的簡單。」
聽他說了這麼多,聶成華仍是一愣一愣,反而是藍浩清張口道:「玄機大哥,可是問道以來我們的幾件事兒,只有第一件城中出了幾具走屍不算人為,王達與段晨零一事,都是人禍吧?那這是否便與招陰引祟的道理不符了?」
陸玄機衝著他笑了笑,盡是讚賞,道:「看似不符,其實也符。可能是故意的,若非故意,之後成了邪祟,也會被吸引過來,但即便是故意的,其源頭不也是方才說的嗎?所以天災人禍,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
藍浩清一頓,幡然大悟,拱手道:「事出必有因,晚輩受教了!」
聶成華與白陌桑聽得腦兒嗡嗡的,一個晃著腦袋,一個抱著頭。唐言軒倒是抱著自家兄長的胳膊,欣然道:「這個道理我懂的!蠱蟲也是一樣的,對不對,兄長?」
唐蝶語寵溺地拍了他的頭,道:「嗯,阿言說得對。」
說什麼對什麼了?藍浩清也開始頭疼了。
白雲賀看向身旁的紫衣,道:「唐小三,蠱蟲又是個什麼道理?你之後與我說說吧!」
唐言軒一臉驕傲,看將過去,道:「哼哼,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大發好心告訴你吧!」
白雲賀拍手笑道:「太好了,多謝小少爺,之後再好生聽你說。」
藍家二人與白陌桑紛紛朝他倆看去,頓時頭都不疼了,反而腦子麻了,心照不宣:那倆沒救了。
金冠玉將目光落向碧綠白裳,道:「玄機大哥,聶公子似乎沒有其他問題了,不知可否告知段晨零如何了?」
聶成華馬上扭頭看去,仔細尋思了一番,確實沒什麼要問了,就算原本有,也都消亡了。
「這個啊──」陸玄機又是一樣的開頭,語氣卻是悠緩深沉,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他環顧弟弟們一圈後,卻將眼神落向了身側的唐蝶語,更是將一貫的笑意收斂了,當對方的面門轉了過來,他才緩緩開口:「昨日,雲中君已看過段晨零生平,也轉告與逸塵、逸情。今早我們拜謁雲中君時,他倆也在場,雲中君並未開口,而是他倆代勞,不過並未與我們說得詳細。逸塵、逸情讓我轉告你們。」
他頓了頓,將面門轉正,正好對著聶成華,又道:「雲門會保證段氏安全,對其進行調治,雖不可與常人同,但能不誤日常。所以,黃毛小輩們切莫惦記。」
確實是雙仙的口吻!
少年們皆露訝色,連陸靜虛也不例外。聶成華急道:「玄機大哥,所以我大師兄、二師兄,與你們沒說得詳細,是說了多少?」
陸玄機搖搖頭道:「抱歉,我不能說。」
藍浩清按住聶成華的肩,眉目沉凝,淡淡道:「聶成華,算了,本是萍水相逢之人。大哥二哥既然讓咱們別管了,就代表背後的真相,是咱們接受不了的吧。」
唐言軒抿了抿唇,隨後道:「嗯……知道他會安全就好,而且還能接受治療,等他好了,至少不會瘋瘋癲癲了吧。」
白雲賀悄悄看向他,實在很難得見他對一個人溫柔,可那種溫柔名為憐憫,更顯其人可悲。白雲賀希望那種溫柔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除了藍浩清與唐言軒,其他人沒說話,但心中各有想法。
聶成華有所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可他還是抱有期待,或許倆師兄只是不想影響他們問道而已,等回了家,再問問就好。
陸靜虛也有不甘,卻是純粹對自己的,因為他被同窗們歸在一類,這證明了他之於藍氏雙仙,的確只是黃毛小輩,連他兄長都不願與他說那些「細微末節」,所以,他必須變得更強大。
白雲賀倒對雙仙的霸道沒什麼排斥,他本來就不大關心段晨零如何,只是因為唐言軒關心,愛屋及烏罷了,雙仙不讓管,他反而有些高興,他可不想再見唐言軒為了毫無關聯的陌生人傷感了。
至於金冠玉,昨日便暗下決定,要靠自家的本事去察明段晨零的來歷,他隱約覺得,整件事背後並不簡單,如今聽聞藍氏雙仙守口如瓶,也算是證實了。
找一個如此張揚之人的底細,對他金家而言還不算難。
名為段氏怪人的小插曲,便如此被迫終結了。
陸玄機暗暗想起當時雙仙的神情,實在難以違抗,逸塵肅穆且說一不二,逸情輕盈且面帶微笑,卻比逸塵更加不容置喙。
他們輕描淡寫帶過段氏出身、經歷、到蓬萊雲城的原因,對其遭遇過什麼對待、作為何種身分隻字不提,但陸玄機多少能猜出一二。
而在他與唐蝶語告辭後,唐蝶語告訴他,自己能猜出其中八九,因為看得多了,若他想知道,可以一說。
但,陸玄機拒絕了。他只是不想知道唐蝶語都知道些什麼,都看得多了什麼。
只會心疼。
*
問道一載,最後兩個月的聽學期第一日,於第一學堂,本來只有四個空位,如今又多了兩個,參加完三大活動便離學也是有的。
大先生手持拂塵,捋了捋鬍鬚,環顧眾學子,最終將目光停於聶成華。大先生道:「問道最後兩月,是該好好收心了。久久未見,如今我再抽人問幾道題──聶生。」
聶成華早就笑面盈盈,就等著大先生喊他名兒。眼神那般明顯,他想像白陌桑那樣裝作不知情都難。他刷刷起身,道:「學生在!」
藍浩清膽戰心驚,生怕自家狗子又亂吠。
大先生瞇了瞇眼,道:「我且問你,今有一妖,無人所飼,修練有成,得何?」
聶成華先是驚了一驚,還以為又要問一樣的。他清了清嗓子,答道:「善者得仙妖,惡者得精怪!仙妖有大為,則成神獸!」
大先生又問:「何為怪?」
聶成華自信答道:「怪,乃世間一切之不合理,或人或事或物,多為異變,或受外力所致!」
大先生再問:「此精怪殺生無數,作惡多端,有違天道,該當如何?」
他心想,限制成如此,總不會再答與上回一般了吧?
聶成華在心裡嘆了嘆氣,躲不掉的還是躲不掉,他尋思片刻,答道:「捕之,錮之,談之,勸之。或淨或封或散之。」
大先生點點頭,正要發話,豈料聶成華又道:「可是,妖能成精,必兇悍異常,拘禁不易,往往需耗數時數人,甚至得出動上等仙器,且必波及甚大,傷亡無數,得不償失。」
藍浩清心中警鐘大作,強忍著把聶成華按下的衝動,並不斷祈禱。
大先生沉吟片刻,道:「聶生以為如何?」
聶成華沒了方才的自信,淡淡道:「找出或造出一個能控制住任何一隻妖的法器,然後出現一個能制住群妖的人。但我認為,那樣的人都飛升成仙了,除非禍亂天下,造成極大危害,神仙根本不會管那些事,因為劍尊都不在了,如今天下陽衰陰衰,或許也很難出現那樣的人。」
大先生稍稍擰起眉頭,道:「所以你以為如何?」
聶成華心裡想著一個人,準確來說,不是人。他道:「不是飛升成仙反其道而行與之抗衡,而是深入敵營同成妖魔與之相生相剋。收服群妖,訂定規則,不從輕則罰之,重則令妖殺之,正如仙門一般。」
他又想到了很多人,與他有血緣關係的,卻形同陌路的那些人──家人,身為妖師的祖宗們。
全場驚呼。藍浩清雙眼圓瞪,其實他早該拍桌起身,將聶成華臭罵一頓,可他沒那麼做,他做不到,他不只是震驚,更莫名想知道聶成華還能說出什麼?
大先生捋著鬍鬚的手堪堪滑落,緩緩道:「你欲將妖魔與人同等對待,如何能成?」
聶成華終於有了表情,淺淺笑道:「大先生,您上回問我的是『今有一妖,受人所飼』。而妖中亦有王,那麼,我只須制伏妖王,便可制群妖了,哦,說服妖王。」
他方才所想的「不是人」,便是指萬妖之王。
大先生喝斥:「妖王隅卯,你如何制之!」
聶成華忽然想笑,因為妖王隅卯根本不似人言那般可畏,雖不可稱好妖,但一定是好人,至少比很多人好。
他也沒忍住,輕輕笑道:「聽說妖王智慧極高,懂人言、思想卓越,指不定會覺得這是個好辦法,更說不定,妖王已經那麼做了!」
這個他也不甚清楚,妖域看起來是沒什麼賞罰制度的,或許能受妖王庇佑,已是最大的獎勵了,而一旦犯了錯,便只有死路一條,說來還比人類的仙門簡單許多,不過,因為妖也比人類簡單。
大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重重將其吐出,道:「且不論你見其尚能存活,若妖王真思想卓越,千百年間又何嘗沒想過你之所言?又為何不行之?」
聶成華斂容,眨了眨眸子,略顯困惑,道:「因為沒必要啊?」
他說得倒是簡短,可大先生明白他言中之意,竟不禁心生膽寒,肅然生畏。
全場靜默無聲良久,大先生讓聶成華坐下。聶成華拱手道謝後一屁股坐下,發現左手邊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視線,便燦笑回之。陸靜虛不避不閃,靜靜看著他,幾乎就看了整整兩個時辰。陸靜虛知道,他在崑崙山一定遇到什麼了。
聶成華逃避了右手邊熟悉了十幾年的視線。
其實他想的,不只是妖,人也一樣,但人類已經有法了,或許妖是知道,即便有了法,也不可能終結罪惡,只有成為極惡,方能統領萬惡,換言之,其實暴力,便是妖的法律。
是這樣嗎?他也不清楚,只是所見所聞。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