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賀第三次到化神谷,已是寒冬臘月,距好友聶成華定居化神谷,已經過了七個月。
化神谷倒沒有明顯的四季變化,一直是陰瑟清冷,只是聶成華他們住得越久,也就越有了人氣味兒。
老樣子,白雲賀卸下藍家的吃食,交出了白花花的銀兩,又給出了加工好的紅梅代面。
聶成華高興接過,上下打量。代面的唇間至左右邊緣多了一條細縫,遠看還瞅不出來,在白雲賀的指示下,他捏住代面的下顎,向下一拉,便出現一個裂口,左右由硬絲牽連,他當即往面上掛去,正巧與他口半開一般大,飲食並不成問題,他又將黑綢往腦後綁好,將下顎推回,相當通順。他滿意點頭,向友人豎起拇指:「幹得好!」
白雲賀一臉古怪,他盯著戴面具的好友,竟然真是嚴絲合縫的,宛如這代面便是為了對方所造,他忍不住問:「成華兄,這代面看著是量身打造的,莫不是雙仙請雲門造的?」
聶成華搖搖頭道:「我師兄他們只說,作者是誰,要看作者願不願意說,反正與雲中君無關,只是代為保管。哎,你家匠人可有看出是誰的手藝?」
白雲賀道:「沒啊,他們看了好久,除了誇還是誇,還說,若知道是誰造的,得介紹給他們認識。別說他們,我都想重金聘用了。」
聶成華卸下代面,道:「哇,這世間高人果真不少,居然還有宗匠世家不識得的手藝!要不你去問問我師兄?不告訴我還情有可原,告訴你沒差吧?」
白雲賀擺擺手道:「那不明顯是我替你問的嗎?雖然我自己也想知道。」
聶成華道:「你保證不告訴我就成,我自己倒無所謂,但你家匠人幫我加工得這麼好,給個交代當作感謝吧!」
白雲賀細細思索一番,點頭道:「行,約莫再一個月我外甥就出生了,雙仙前輩會回藍家,到時正好問問。」
聶成華欣然:「說好的畫像啊!」
白雲賀自信滿滿:「那是一定,我已經找好畫匠了!」
躲在妖王背後的風情,聽聞有小寶寶要出生,就抱著松鼠現身了,其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她問:「大白哥哥,外甥指的是誰啊?」
白雲賀很感動風情總算主動向他搭話,但在那之前,他是滿腔困惑:「大白哥哥?」
風情展笑道:「小花哥哥說,白宗主還有個堂弟也是同窗,那就是大白哥哥和小白哥哥了!」
白雲賀一臉嘲諷看向好友:「小花哥哥?成華兄,我看你甭戴面具了,臉皮夠厚了。」
聶成華挑挑眉笑道:「瞧瞧你羨慕的嘴臉,真難看!」
白雲賀正要回嘴,又聽得風情問起外甥指的是誰,他立即掛上和藹的笑臉解釋:「小阿情,外甥就是我姐妹的孩子,我有個姐,叫白湘鈴,嫁到你小花哥哥的老東家陵川藍氏,當今的藍家宗主,也是我與成華兄的同窗,藍浩清。」
風情瞭然點頭:「哦!藍家我知道的,小花哥哥有說過。對了大白哥哥,上次的小松鼠,小陸哥哥喜歡嗎?」
「嗯?小陸……」白雲賀隨即想起了上次那不堪的回憶,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他聽到好友噗嗤一聲,雖然想過去揍人,但也只能乾笑道:「我下回見到他再問問,妳放心,小松鼠那麼可愛,他一定喜歡!」
他又聽見好友噗嗤一聲,果然是在惡整他吧!不過,小阿情高興就好!
白雲賀想伸手摸摸風情的頭,卻在快碰到的時候,風情手中的松鼠忽然一個蹦起,咬了他一口。
「哇!」白雲賀吃痛一聲,嚇得大退兩步。
「哈哈哈哈哈哈!」然後是聶成華毫不遮掩的大笑。
風情連忙將松鼠抓好,看向臉色煞白的銀羽君蓮袍,說:「抱歉啊大白哥哥,你沒事吧?打從上回我和楊茉哥哥去城裡,有人不小心撞倒我,松松就開始對外人很有敵意。」
白雲賀欲哭無淚:「我、我果然還算外人嗎?敢情這小松鼠叫松松……」
聶成華壞笑道:「松鼠又不吃你的錢,你當然是外人了。」
白雲賀心中不服,暗想那些錢能買整座山的果子了,但他選擇默默吞下這委屈。
*
聶成華在化神谷過了年,不過與往常不同,今年的他甚是歡快。
不過,在同瑞十七年的正月末,他收到一封來自倆師兄的書信,上頭寫著「正月初二,湘鈴臨盆,誕一子。新春愉快」,沒有畫像也沒有名字,更沒有白湘鈴的情況,他便想著還有第二封。
果然到了二月中,魚雁復至,還附了張畫像,是個軟呼呼的嬰兒,額心有淺淺的紅墨,似蓮狀。信上寫道「正月十四,湘鈴病逝。其子姓名白湘憐,體弱重病,已託雲門醫治。雲賀忙碌,暫不拜訪,勿掛念」。
看完第二封信,聶成華默默落淚。湘鈴姐終究沒熬過去,藍烝可得多傷心?他明白孩子的名兒,卻不明白孩子的姓氏,居然隨白氏?他亦驚訝,雲門竟願意接治白湘憐,那得是多嚴重的病啊……
在那之後又過了三個月,五月中旬,白雲賀第四次來訪。在那之前,聶成華都安安靜靜的,每日都安分練習,該吃吃該睡睡,偶爾借來松鼠摸摸蹭蹭。風情雖不知何事,但也知道他難受,可是楊茉說不要打擾,所以也沒敢打擾。
聶成華好不容易見到滿臉倦容卻扯出笑容的白雲賀,他二話不說,上前便是一個擁抱,白雲賀反而被他嚇到了,隨後苦笑道:「成華兄,我外甥可愛吧?」
聶成華把臉埋在好友肩頭,發出悶悶的聲音:「可愛,有天然的花鈿。他還好嗎?病好了嗎?」
白雲賀道:「還在雲門,情況我也不清楚,你別擔心,是雲中君親自醫治的,保准沒事。」
聶成華退開,面色略顯驚訝:「雲中君親自?我以為會是雲揚先生。」
白雲賀露出無奈的笑:「是啊,我也很意外。其實阿憐出生時還好好的,是……是我阿姐亡故後,他才忽然重病,別說尋常大夫了,就連孝玄君和玄機大哥都說救不了,除非雲中君肯出手,然後他們就把阿憐送去雲門,回來時說雲中君答應了。浩清兄聽到時還哭了呢。」
聽到舊友之名,聶成華垂下面門,弱弱問道:「藍烝……還好嗎?」
白雲賀淺淺嘆了一口氣,道:「該說他振作了嗎,我也不大確定,只是,他與我認識的浩清兄,有些不同了。」
聶成華抬頭,怯懦中又盡顯急切:「他怎麼樣?」
白雲賀唇角揚起苦笑,道:「面目可憎,冷酷無情,生人勿近,疏影公子都沒那般難相處,我都不敢與他打哈哈了。說回來,浩清兄最初甚是頹喪,整日把自己關在房裡,好像都在喝酒,出來時見他一身酒氣,你道是誰把他罵醒的?」
聶成華愣愣道:「呃,我大師兄二師兄?」
白雲賀搖搖頭道:「想不到吧,是唐言軒。」
聶成華詫然:「啊?唐小三?原來他也去了藍家?」
白雲賀淺淺一笑:「是我請他來的,因為我與我姐約定過了,要帶唐小三來見她,雖然是晚了,但我不覺得晚了,哎,那不重要了。總之唐小三在藍家待了三天,第一天為了見我阿姐,霜晚君幫忙破了我阿姐屋上的禁制,出來時浩清兄就在門外,被十來名門生攔著,唐小三就罵他了!」
聶成華又驚訝又有些想笑,他於心瞭然那所謂的「不重要了」,便不打算多問那事兒,只問:「那唐小三是如何罵的?我得見識見識才行。」
白雲賀忽然邪邪一笑,回憶起當時的情況──
正月廿二那日,唐言軒到了藍家,白雲賀只在信中提了些情況,沒能說明藍浩清的部分,所以在去見阿姐的路上,他才匆匆說明,見完了阿姐,一出來便見好大的陣仗,十餘名藍家門生擋在屋前,攔著宗主不讓進屋。
他也不知唐言軒哪來的膽量,直指著藍浩清就是罵:「藍浩清你這懦夫!夫人沒了,孩子病了,現在你還要賠上整個藍家嗎!雙仙前輩有你這種弟弟真是虧大了!」
他都嚇傻了,鑽過人牆想拉上唐言軒開溜,結果惡鬼一樣的藍浩清擋在前方,他都做好了拚搏的準備了,畢竟能保護唐言軒的只有他了!
不過,他又不知唐言軒哪來的勇氣,居然氣勢不減,反而如火添油,又繼續罵:「說你是個不要臉的懦夫!還一身酒氣!臭酒鬼!還當什麼宗主?聶成華那個無賴都比你好!失去至親至愛的只有你嗎?你以為自己很可憐嗎?我覺得雙仙前輩跟白湘憐才可憐,就連白雲賀都比你可憐,還得替你收拾爛攤子,你要不要也別姓藍了,改叫白浩清算了!」
他心想不妙,見好友隨時都會衝過來揍人的樣子,可他又默默認同唐言軒說的,確實覺得自己更可憐,死的是他親姐姐,病的是他親外甥,幫忙打理藍家的還是他,若非唐言軒來了,他才不想待在烏煙瘴氣的日月山莊。
白雲賀說到這,忽然神色誇張,煞有義憤填膺之態,道:「然後你猜怎麼著?浩清說居然認同了唐言軒說的,一直重複『是我不該』這句話!然後道陵君對霜晚君說雲中君應允了,阿憐被霜晚君帶出來,很快就出發去雲門了。唐言軒又對著浩清兄罵懦夫、臭酒鬼、丟臉,結果你猜又怎麼著?浩清兄居然哭了!之後一句沒說就離開了。」
他的神色堪堪平復,就如那份回憶的走向,又道:「浩清兄離開後,我聽唐言軒鬆了一口氣,又見他小臉煞白,淚目汪汪的,好似劫後餘生,我問他搞什麼,他讓我可得保護好他了,然後我就拉著他回房……呃,咳咳,後面的不方便說了,也不重要。總之,當晚浩清兄就梳洗乾淨,很慎重地向我道歉,也很慎重地向唐小三道謝,隔天就像個沒事人,只是不會笑了。」
後面整段都不重要吧?聶成華嘴巴開開,糾結了幾番才終於吐出聲音:「謝謝你沒傷害我幼小的心靈。但我還是要說,唐言軒那傢伙,居然連我都給罵進去了,藍烝要是更討厭我了怎麼辦!」
白雲賀收斂好情緒,抖了抖擻,道:「你怪我吧,別怪唐小三,是我沒攔住他。」
聶成華白眼道:「滾,少噁心我。真不知我難過這麼久是為了什麼,像個白痴。」
「你本……」白雲賀連忙改口:「咳嗯,是啊,你專心做自己的事吧。我這麼久沒來,錢應該花完了吧,來,拿去拿去。」
他說畢便扔了個大錢袋出來。
聶成華接住那沉甸甸的「包裹」,驚煞他也,悚聲道:「白雲賀,你去藍家順便洗劫了是不?」
白雲賀冷笑一聲:「呵,想不到吧,金兄到藍家弔唁時聽了我的抱怨,說也想盡一份心力,託我轉交給你。」
聶成華低頭看那沉重的心力,不自覺揚起笑容,然後笑得像個瘋子:「哇哈哈哈!冠玉公子是我的神!我的神啊!」
風情躲在楊茉背後,同松鼠一起警惕地盯著笑開懷的聶成華,小小聲問:「師父,小花哥哥他是病了嗎?」
她兩個月前就改口喊師父了。
楊茉淡淡道:「沒,聶芳這樣才正常。」
之後聶成華在察看白雲賀帶來的東西,發現一條樹枝,看不出是什麼,只覺古怪,便隨手丟進谷底了。
*
聶成華進駐化神谷也滿周年了,雖然挺詭異的,但他還是讓楊茉拿著金冠玉沉甸甸的「心力」,到滄雲城最高級的餐館點了最高級的十道菜餚回來,又給風情做了套新衣裳,好生慶祝一番,過得好不快活。
聶成華的鍛鍊也有個成效,雖還不夠穩當,但也熟能生巧了,好歹能明白自己施了多少力。所以他把主意兒打到劍尊身上了。
他看著滿缸被他剪成的紙人都注了陰氣,另一缸碎木只削了幾個木人偶,沒辦法,太費力了,讓芊涵幫忙只會缺手斷頭的。雖說也沒一定要將紙和木頭做成人樣,可他原本就是打著傀儡的想法,便想著堅持了,而且風情說小紙人飛來飛去的樣子很好玩,松鼠也不亦樂乎的。
其實聶成華也不是想陪他們玩,而是他還不能精準控制,所以紙偶才飛來飄去的。
換作木偶就更難了,因為木偶承載的陰力更多,他便更難把握力度,還不小心往隅卯臉上砸去過,當然是直接化成灰了。他雕了兩日的木偶被一根指頭化成灰了!甚至都沒碰上!
有天楊茉路過那兩大缸子,信手取了一隻木偶出來,然後走到聶成華面前,說:「聶芳,你作畫不行,雕刻倒還可以,至少是個人形,多精磨幾日也能人模人樣吧。」
楊茉除了講述自己的過去外,從沒說過這麼多話!聶成華又驚又喜,登時自信滿滿,奪過木偶又精雕細琢了大半個月。
之後楊茉見了那人偶,問雕的是誰,聶成華盯著木偶,愣愣思索良久,只答:我也不知。
之後他將那木偶放在床頭,每日睡前都會舉著打量一番,每日都自問:這有像誰嗎?
每日皆是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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