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滄雲城的第二日,七月的第一日。
聶成華是整間房中最早醒來的,不為什麼,就是伏案太痛苦了,不只手壓麻了,連腿腳都僵麻得難以動彈。
他看著熟睡的范牧與李設,不能想像那倆到底多習慣伏案睡覺了。他也不知自己為何不躺地板就好,就像在雲門黃金屋那般!
聶成華起身活動一番,瞅向大床,是藍浩清的後腦與後背,被褥只覆於腰下。
聶成華躡手躡腳湊向大床,本想偷看自家公子是醒是睡,怎料腳步甫止,那張臉就自己轉過來了。
藍浩清精神奕奕卻面色森然:「想幹嘛?」
聶成華嚇得退了一步,立即作投降狀:「沒,看你醒的睡的。」
藍浩清翻身坐起,踩在床凳上,瞥了眼熟睡的倆門生,輕輕嘆了口氣,道:「聶成華,喊他們起來。」
「哦!」聶成華應聲,立即回身走至席邊,一手一領,直接將倆門生提了起來。可想而知,兩人是嚇得大叫。
倆門生還沒抱怨,藍浩清就罵道:「是叫你喊他們起來,沒讓你提他們起來啊!」
聶成華兩手一鬆,笑而不語。跌回位上的倆門生更是委屈了,范牧按了按後頸,起身道:「我去讓小二備水來。」
李設按著後腰,也跟著起身,丟下一句「我也去」便追了出去。
聶成華將青絲紮好後,開了窗見日頭高度,應該才辰時左右,他回頭道:「藍烝,你何時醒的?」
藍浩清扭了扭頸子,道:「早就醒了。馬上就要進奇珍異獸穴了,睡不好。」
聶成華笑著走至矮案邊,道:「居安思危,不錯!不像隔壁的某間房,那才叫幸災樂禍,巴不得感謝奇珍異獸!」
話中帶醋,酸溜溜的。藍浩清呼出一口氣,穿了鞋,正撐腿起身,房門便被急急由外而啟,他正想教訓自家門生莽撞,卻被捧著水盆的李設搶先道:「公子、師兄!人、人來啦!」
聶成華皺眉道:「誰來啦?哪位大神讓你慌慌張張的?」
門生二人匆匆入室關門,放下水盆與長巾,如此慌忙,卻沒濺出半點水花。范牧像見了鬼,悚了一臉誇張,抬手指向房門,邊喘邊道:「金、金公子在樓下了!」
聶成華眉頭蹙得更緊了些,正要說金冠玉到了就到了,有啥奇怪?
可范牧吸了兩口氣,又急急道:「陸二公子也在!」
聶成華與藍浩清聞之色驚,前者大驚,還真是見鬼了,道:「陸靜虛也在?此話當真?」
見倆門生點頭如搗蒜,藍浩清當即立身,湊了過去,持巾意欲洗漱,道:「趕緊準備準備。那白雲賀他們呢?」
范牧搖頭道:「尚未見到!」
藍浩清扔巾於聶成華,二人蹲下身來,飛快地打理門面。
聶成華問陸家還有誰來,李設答只有何簡一人。何簡倒是上心了。
打理好後,四人取劍,聶成華將洞簫掛於腰間,急匆匆出了房門。俯瞰而去,果真是金家四人與陸家二人,甚至有唐家三人與白家二人,就是不見兩家公子。
路過唐言軒那間大房時,藍家四人面面相覷,討論了幾句後,聶成華重重叩門兩聲後便不管不顧,齊齊下樓去。
金冠玉先瞧見了他們,陸靜虛也隨著他的視線回過頭,神情明顯愣怔了一下。
聶成華擺著一張大大的笑容,招手道:「陸寧,一月不見,你可終於來了!」
一群人打過招呼後,聶成華與藍浩清入座,又叫了些小菜來。金冠玉說事情都告訴陸靜虛了,又問起了白雲賀和唐言軒。
金冠玉之語,又可證某個姓白的沒回下榻的客棧了。聶成華壞笑道:「雲賀他啊,春宵一刻值千金,情深意濃千鼎重,咱們就別理他了,咱們不配!」
藍浩清睨了他一眼,隨後正經地看向金冠玉,道:「方才敲過門了,反正也還沒到說好的時間。」
陸靜虛顰眉,顯然沒聽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從看到只有兩名白家門生和三名唐門門生開始,就不能理解了。聶成華注意到他困惑又凝重的神情,便邪邪笑道:「陸公子,別懷疑,我們說的正是白雲賀與唐小三睡一間房!」
倆白家門生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陸靜虛又緊了緊眉間,然後就舒展開來了,一句話也沒說。
聶成華見他如此心平氣和,驚道:「你不問為什麼嗎!」
陸靜虛瞥眼過去,淡淡道:「不問。」
聶成華大驚失色,倒抽一口氣。若說的是「沒興趣」或「不想知道」之類的倒還好,可他答的卻是「不問」,左右聽來詭異無比,好似知曉內情一般。
藍浩清懶得睬他們,安靜地吃起了早膳。約莫等了一刻鐘,那間大上房的門終於由內而啟,行出一雙身姿,二人保持著一步距離,一前一後下了樓,誰也不看彼此,眼神游移,刻意得眾目昭張。
白、唐二位公子行至雅座前,雙雙朝眾人拱手招呼。聶成華噗嗤一聲,瞬間覺得他倆像大婚第一日來給長輩請安的。他抑住發笑的衝動,卻仍不免揚起唇角,緩緩道:「雲賀,你昨晚──」
白雲賀霎時看去,截話道:「慢!狗兄,你問什麼我都不會答的。」
聶成華目瞪口呆,愣了片刻,大笑起來。金冠玉招呼他們入座,仍是昨日角落的雅座,矮案四邊,藍浩清無奈之餘,主動與自家狗子坐一邊了。
白雲賀衝著唐言軒笑了笑,率先入席。唐言軒微微鼓起雙頰,悶不吭聲,坐到了他旁邊去。
金冠玉又將告訴陸靜虛的事說了一遍,也同意了巳時就出發上崑崙山。
聶成華看向那張略顯憔悴的冰山冷面,確實是該多關照關照了,道:「陸寧,你何時來的?你家到這滄雲城也消一些時間吧,還如此巧合在我們要出發前就現身了,你豈不是大半夜出門的?」
陸靜虛抬眸看去,只是說了一句:「我知你們在滄雲城。」
聶成華訝然:「你知道?所以你才來了?你怎麼知道?」
陸靜虛道:「城中有眼線。」
此話一出,少年們都停下動作,齊齊驚訝於他。唐言軒閃過一念,面色霎時鐵青,道:「所以你早知我在滄雲城好幾日了!」
陸靜虛瞅了過去,輕輕應了一聲。唐言軒臉色越發難看,心有餘悸,戰戰兢兢地說:「眼線該不會是那個風夕吧……」
陸靜虛眉間閃過一絲困惑,搖搖頭道:「並非風家之人,滄雲城有陸家醫館。風夕乃風仲羲的大侄子,多慮了。」
倒是很清楚別人的身分。藍家二人這才堪堪醒悟,滄雲城確實有陸家開辦的醫館,還做得風生水起,昨日甚至都有經過。
聽陸靜虛如此否認,唐言軒並沒有感覺好些,反而感覺更差了,不由自主埋怨起陸家的眼線沒來救他,說好的醫病救人呢?他不禁打了個冷顫,喃喃道:「最好不要再見到他。」
那句嘀咕,白雲賀是聽見了,他扭頭看去,道:「唐小三,那風夕都何時來找你的?我想會會他。」
全場鴉雀無聲。白雲賀的音量可不只單單說與唐言軒聽。
打破短暫沉默的是聶成華的笑聲,才笑了兩聲,又添上了藍浩清明顯憋不住的竊笑。
唐言軒臉色慘白,神色驚恐,直勾勾盯著白雲賀,身子不由自主向後傾了些,道:「你有什麼毛病?你要會自個兒會,我要上山了!」
「沒毛病。」白雲賀擰了擰眉頭,「我就想知道他怎麼騷擾你的。他要是知道你上山了,哪裡還會下山來會我?真傻。」
明明沒人說過騷擾這個詞,都是白雲賀在說。唐言軒一張秀氣的臉難看得很,他甩了甩面門,道:「不要不要不要!如果上了崑崙山他還來,你再自己看……」
他已經沒心思去澄清或反駁了。
白雲賀的表情登時柔潤不少,靜默須臾,點頭道:「哦,好。你放心吧,有我呢。」
唐言軒啞口無言,但看白雲賀的樣子,大概是沒事了吧。暫時的沒事。不過他覺得,按風夕那個勢頭,肯定上了山也不會放過他的,白雲賀也不會。
聶成華笑得喘不過氣來,與旁邊的藍浩清互相搭著肩,不然早雙雙往後跌去了,他們想說「雲賀你真是個好爹爹」,但笑得說不出話來。
白雲賀這才察覺藍家二人在笑,向金冠玉投以詢問的眼神後,只得了同樣不知情的回應,他又瞧向陸靜虛,發現其正凝眸於快笑翻的藍家二人,一定是嫌吵鬧了。
白雲賀還是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好笑的事,明明是很嚴肅的。雖說是有那麼一些不合時宜。
待巳時將至,眾人收拾收拾,準備上山。
*
出了滄雲城朝西北方向行去,便可見崑崙山的山口。
公子們自是懶得走過去,畢竟是御劍也得近半個時辰的距離,雖說崑崙山在神州西北,又是極陰之地,但不只還有段距離,更是夏末初秋就是有股令人生煩的暑氣。
一行人果斷御劍上山,但在山門被攔了下來。風家守門的氣勢洶洶,讓他們把名字都給填了。聶成華笑盈盈地走去矮案前蹲下,振筆疾書,索性問了不認識的世家門生名字,替所有人都給寫上了,還說「千萬別嫌棄我字醜,正好而已」。守門的瞠目結舌,聽出了言外之意,卻又無可奈何。
等踏過山門那氣派的檻兒,便正式進到風家內部了。聶成華東張西望,渾然沒有他當初來崑崙山所見的面貌了,從一片破屋殘桓,到現在的奢華大氣,也才過了三年左右,可見風家的財大氣粗與人力。可惜金家對誰都是客氣,看不出金家對風家有否忌憚。
世家公子蒞臨,自是有人上前招呼。領路者雖好言好語,可那語氣卻是慵懶隨意,招呼時甚至不看公子們的臉色。門生們各見自家公子沉著莊重,便隱忍不滿。
他們被帶至客房,公子與門生雖分成兩邊,但配置並無區別,都是又小又暗又拮据,與整個崑崙山相比,簡直兩個天地。領路的讓他們午時在前面空地集合,聽候指示。
除了唐言軒與金冠玉,準確來說還有金宵。
他們被兩邊帶開,唐春唐夏與唐蒙交換過眼神後,隨著自家少爺而去,風家門生雖出言阻止,卻被冷冷的眼神逼退了。
白雲賀咬牙切齒,聶成華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小聲說:「放心,唐小三和冠玉兄肯定是住大屋子去了。」
白雲賀忽然舒心了。然後身為家僕的聶成華也被領到左邊一區,他與其他人都只是隨意看了看寢舍,踏都沒踏進去便關了門。
與其他門生往回走時,也見三名公子齊來,分別不過須臾,又沒等多時,被帶開的唐、金幾人也悠悠行來。聶成華攤攤手道:「我覺得又來一次問道了。」
藍浩清沉聲道:「比問道慘多了,這房間比咱家狗屋還破。」
唐言軒滿臉困惑,道:「嗯?不是住大屋子嗎?」
金冠玉道:「房間準備得確實不錯。」
藍、白倆公子大驚,聶成華打趣道:「我就說吧!哪裡會委屈了唐小三和冠玉兄?不過雲賀,你也有大屋子能住了,恭喜恭喜!」
白雲賀閃過一絲尷尬,靜默片刻,話鋒一轉:「諸位,如今進了虎穴,一切行動小心為上,雖說我不認為他們敢真的對我們如何。」
聶成華不以為然:「麒麟崗不只有一堆走屍,還有變異的煞屍,更有法陣禁制,說白了就是一個邪殺陣,隨時能進去狂歡,他們又何須親自對我們如何?」
話是這麼說,但其實他心裡在想的是那兩位蒙面高人、黑澤,甚至是妖王隅卯。
聽聶成華說得如此明白,各家門生心中皆是惡寒一陣。金冠玉道:「不過,聽說百家也來了不少人,風家不可能只讓我們進去吧?」
唐言軒連連點頭道:「嗯嗯嗯!先去看看有誰來了吧?」
白雲賀皺眉道:「那個風夕不是都告訴你了?」
唐言軒惱羞:「我最多就知道徐家那二人來了!」
聶成華笑道:「算了吧,午時也快到了,他們讓咱們集合,肯定是連其他人也集合的。指不定連午膳都不給吃,直接將咱們丟進麒麟崗呢!」
李設驚道:「聶師兄!別說這麼可怕的話!」
范牧道:「成華兄,若說是邪殺陣,那大白天的應該不會讓咱們進去,屍鬼就算行動起來,也不……」
不會有威脅性。話未能說畢,聶成華便截話道:「倆傻!你們又知道麒麟崗的禁制了?氣候都可控了,日夜有什麼難?請帖上是讓我們來除祟的,可不是來觀光的,我是不知道得在這兒待上多久啦,指不定是永遠!」
唐言軒繃著臉罵道:「狗不擇言!危言聳聽!」
聶成華攤手笑道:「我就是舉個最壞的例子。你怎麼跟陌桑一樣,不先考慮最壞的,如何想出最好的解決辦法?」
從登高樓回盈盈一水間那會兒,聶成華確實對白陌桑如此說過。那也不過兩個多月前的事,唐言軒記憶猶新,所以他一下就沉了面,森森盯著聶成華。
白雲賀拍了拍唐言軒的頭,笑了笑,低聲道:「學得很快。」
大庭廣眾下的,唐言軒如驅趕蚊蠅般用力甩頭。
何簡一臉凜然,朝聶成華慎重作揖,道:「聶公子說得真好!還請諸位公子小心為上。」
白家、金家、唐門門生亦齊齊作揖,聶成華也加入其行列,讓公子們小心為上。各家公子思緒複雜,不忍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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