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最後一日午時,今日雲門的伙食確實特別好,整個膳堂盛況空前,和樂融融,問道學子聊得天南地北,好不愉快。世家公子們那桌也是聊著自家過年的事,唐言軒也到場了,唯獨白陌桑低著頭,有一口沒一口的。
鄰座的聶成華拍了拍他的背,道:「陌小桑,你說,方才白小雲是不是又欺負你了?」
又是奇怪的稱呼,完全不能理解。白陌桑神色略顯疲倦,他抬起眸子,緩緩搖頭,有氣無力地開口:「沒有,雲賀哥哥沒欺負我。只是我想明白了一些事兒,也想不明白一些事兒,自個兒在糾結罷了。你們不用在意我,我沒事的。」
經他這麼一說,聶成華反而更覺得詭異,道:「想明白什麼,又想不明白什麼,還有糾結什麼?要不說出來讓藍烝替你煩惱?開學時他便說過有事依他,你可別浪費了!」
藍浩清雖心有不滿,卻也甚是好奇,主動附和:「沒錯,有煩惱跟我說,別和聶成華那白痴說,白陌桑,你腦子不好使,別自己瞎想了。」
一桌登時安靜下來,氣氛詭譎。唐言軒看向右方,道:「白雲賀,你欺負白陌桑什麼了?」
「等等,不是說了沒有欺負嗎?」白雲賀立即作投降狀,「公子冤枉啊,公子明察啊!」
白陌桑忽然雙手拍案,把眾人嚇了一跳。他挺起了腰桿,凜然看向倆藍家人,毅然道:「聶兄,你說得對,我果然還是個雛兒!有太多事從前的我沒接觸過甚至沒想過,今後我會努力用功的!藍兄,你說得也對,我腦兒不好使,但比起修仙練武什麼的,腦兒多練練應該還是多少有用的!」
「哈?」
除了金家二人,其餘同窗皆是愕然。金冠玉箸子上的粟米撲通落回碗中,他眨了眨眸子,道:「白公子這是忽然開悟了?」
白雲賀嘴角抽了抽,放寬了些心,又擔心起了別的事。白陌桑當真沒問題嗎?
白陌桑忽然奮發圖強般,埋頭吃飯,筷子與嘴巴一忽也沒閒下,一揀一放一嚼一嚥,配合得極好。聶成華一臉木然,慢慢轉過頭,與其他人紛紛交換過眼神,他能從大夥兒的眼中看出與自己相同的心情──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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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用畢,唐言軒像個乖巧的孩子,被白雲賀帶著領點心去了,眾人這才明白,難怪唐言軒捨得離開在水一方。
他倆各拎了一布袋回來,一袋有兩個巴掌大。聶成華冷笑一聲,道:「雲賀,我且猜猜,你手上那包也是唐小三的吧?」
「不錯。」白雲賀聳聳肩,毫不掩飾,「唐小三怕自己拿得多了不好意思,讓我也拿一份。」
白陌桑歪著頭道:「那我們是不是也該去拿一份,這樣唐公子就有很多很多點心能吃了!」
唐言軒悚然:「別!你想撐死我是不是!這些還不夠我吃嗎?」
白陌桑乖巧點頭,道:「哦,知道了。不過這些都是什麼點心?我方才瞧見,圓圓小小的,顏色還很多樣。」
白雲賀當即解開布包,隨手取了一粒就往白陌桑嘴裡塞去,道:「你吃吃,吃吃便知。」
白陌桑驚恐之下差點噎到,好不容易才成功咀嚼,將其嚥下,他怔了一怔,驚呼:「這該不會是,四季糕!」
藍家二人驚了一驚。四季糕,是普天之下無人不知曉的糕點,但只是個通稱,是尋常人家平時就會做的糕點,材料多樣,沒有一個標準,各地各家皆有不同。
四季糕的典故,乃一百多年前,因四大劍尊亡故前的妖魔鬼怪還未死,卻無伏羲臺斬妖除魔,天災頻傳,生靈塗炭,各地飢荒,便有一季氏書生用了一些乾料,混合後做出的糕點,竟意外救活不少人。因材料沒有限定,四季皆能製成,又因所創知人為季氏,故有此名。
而後四季糕便成了尋常百姓家小點心的通稱了,又因各家所製之四季糕各有特色,其標準便僅有「糕」字,如若做成了酥、餅等其餘點心,便不可稱四季糕。
白陌桑舔了舔嘴唇,喃喃道:「我吃的這個,居然不是甜的,而是鹹的。」
四季糕的特色就在於,味道無法預期,酸甜苦辣鹹都有可能,不少客棧還會舉辦猜糕大會,做出好幾道四季糕供人猜鑒,最大獎勵通常是半年或一年份的四季糕。
唐言軒眉頭一皺,露出一臉嫌惡,道:「你方才吃什麼顏色的?竟然是鹹的,我可不吃!」
白陌桑愣了愣,沒敢答話。他方才是被硬塞的,哪裡知道顏色?
聶成華一手撐著臉,悠悠道:「青綠色的。」
唐言軒聞言,當即低頭將布包打開,迅速挑出幾粒青綠色的小圓球扔向白雲賀手上那袋。白雲賀無奈接下,暗忖:等那包吃完了,不還得吃這包嗎?
怎料唐言軒隨即便道:「白雲賀,白的、黃的、紅的、綠的、有點兒灰的,綠的全部給你吃了,其他的你先嘗嘗,不是甜的你就吃了吧。」
白雲賀登時有如晴天霹靂,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他冷不防揀起一粒白的,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塞向白陌桑的嘴中。
白陌桑其實料到了這個結果,卻來不及逃,他失聲一叫,差點兒吐了出來,好在是有驚無險。過了一會兒,他無奈道:「是甜的。雲賀哥哥,其實你和我說就好了,我又不是不吃。」
白雲賀頓時有些尷尬。聶成華笑道:「哈哈哈!行啦,我來替陌桑試毒還不成嗎?給我給我!」
唐言軒哼了哼聲,乖乖回位子坐下。白雲賀唇角帶著僵硬的笑,又揀了其餘三色給聶成華,這才坐下了。
聶成華連著吃了三粒四季糕,緩緩點頭,道:「恭喜白老爺,賀喜唐夫人,都是甜的!那個黃澄澄的最甜,加了蜜的!」
唐言軒先是臉色一沉,又是雙眼一亮,立即揀了一粒黃澄澄的入口,咀嚼一番後,他笑道:「哇!真的加了蜜,好甜!」
聶成華發出竊笑。白雲賀訕訕無語,目光卻未從竹影紫衣臉上移開。
藍浩清伸出手,道:「雲賀,給我一粒鹹的,我還沒吃過鹹的四季糕,好奇。」
白雲賀依言遞過去一粒。藍浩清咬進嘴裡,嚼了兩下,霎時蹙起眉頭,道:「好怪!這是加了菜?」
白陌桑驚道:「對!是菜!難怪我方才就覺得熟悉!」
聶成華噗嗤笑道:「加了菜的四季糕?哈哈哈好有趣!千萬別給我,我不想吃。」
白雲賀低頭數了數,發現有十來粒,莫不是他得自個兒處理了?
為了確認能不能吃完,他特地嘗了一粒,卻與藍浩清一般,嚼了兩下便眉頭緊鎖,道:「好怪!」
金冠玉來了興致,也要來一粒,待嚥下後,他神色新奇,道:「好特別的怪。」
他覺得有趣,又要了一粒,讓金宵嘗嘗。金宵面無表現將其咀嚼嚥下,所有人都很期待他的感想,金冠玉問他如何,他搖搖頭,說:「口感與味道搭不上。」
聶成華笑道:「金宵兄,精闢!」
藍浩清罵道:「你又沒吃!」
白雲賀臉色越發難看,他嘆了口氣,道:「我還是把菜味的還回去吧……」
一桌靜默無語,白雲賀真默默起身與雲門交涉去了,還厚著臉皮多換了幾粒黃澄澄的回來,他頓時心中有驕傲與愧疚在打架,他感覺自己是沒臉再去要點心了,幸好明兒就離開盈盈一水間了。
白雲賀本來複雜的心情,一見到唐言軒衝著他笑,便只餘下那份驕傲了。
藍浩清冷不防說:「雲賀,你可真是個好兄長。」
聶成華道:「同意。不過,藍烝啊,這句話本來是我最先說起的,怎麼後來都是你在說了?」
藍浩清不以為然:「你十句話裡有十一句是廢話,難得一句中肯的,不多說說太可惜了,老話一句,這叫形容得當。」
聶成華恍然大悟,隨後與藍浩清心照不宣,逃避了白雲賀的視線。
白陌桑莫名感到委屈,心想:雲賀哥哥是好兄長,那唐公子果然就是好弟弟了。
思及此,他更是委屈,分明他才是白雲賀的「弟弟」,況且他堂兄壓根不想作那個好弟弟的好兄長。如此更慘了。
*
離開膳堂後,公子們來到小橋流水大樹下,另外還有幾名學子在,十幾個人便閒聊起來,得知公子們要去燈火闌珊處過年,一學子神色誇張,煞有危言聳聽之勢:「聶同硯,給你提個醒兒,華山陸氏的規訓與蓬萊雲門是一個樣的,唯一差別便是禁酒與禁夜酒的不同了!」
聶成華聞之色變,驚聲道:「什麼?你是說陸家的規矩也是那一千三百一十四條?就是第五條的禁酒改成禁夜酒,其餘相同?」
眾同窗心中齊齊詫然:聶成華莫非將規條都記下了?
那學子點點頭道:「是啊是啊,據說原是雲門的九百九十九條,待兩百年前結過親後,陸家借那近千條,加上自家原有的幾百條合在一起,最後兩門都一樣了!聽說是雲中君從不干涉規條,所以才如此誇張!」
聶成華臉色慘白,垮下雙肩,一副生無可戀,喃喃道:「還以為能好好放鬆一個月,怎料只是換個牢房啊……」
大概也就他會覺得這倆地方似牢房了。
白陌桑乾笑道:「說起來,也不知陸家如何過年的?期間的規矩應該、應該會鬆一些吧?」
又一學子道:「華山陸氏規訓嚴謹,那兩位公子,陸玄機倒是不曾罰人,承其四叔陸仁安,管賞不管罰,對門生可好了!可那陸靜虛喲,承其二伯陸仁漫,妥妥掌罰的!人人見之如見鬼神,退避三舍,敬而遠之!」
唐言軒面容平靜,道:「倒也不至於,我去過陸家,沒那麼誇張,但要是犯禁了我也不好說。不過,若是聶成華在陸家犯蠢了,降罰的怕不是陸靜虛,而是雙仙前輩了。」
聶成華忽然忍俊不禁:「我完全可以想像陸家的情況!沒事兒,要是陸寧敢罰我,我便找他哥告狀去!要是大師兄、二師兄要罰我,我也找玄機大哥撒嬌去!」
白雲賀道:「成華兄,你去撒嬌時記得別捎上我,畫面太美,我不敢看。」
藍浩清怒視自家人,罵道:「你信不信我再去找大哥二哥告狀!沒準打斷你的腿,讓你一輩子在陸家贖罪,要你想撒嬌多久就撒嬌多久!」
幾名學子笑了起來,聶成華無奈道:「真是世風日下,藍心不古,竟然想把我賣給陸家,你也不問問人家收不收斷腿狗?汪汪!」
唐言軒忍不住笑道:「藍浩清要賣,怕是陸家也不買,那叫棄逃!扔了就跑!我都能想像,玄機哥哥帶著可憐巴巴的斷腿狗回家的光景,最可憐的還是玄機哥哥了。」
白雲賀笑道:「我也覺得。不過,被棄被賣都好,總比嫁過去好吧?」
聶成華駭然:「白雲賀你真是口不擇言!我既然入了藍家的門,穿藍家的衣裳,就一輩子是藍家的狗了汪!再怎麼著我也是條公的,嫁什麼嫁!藍烝娶了媳婦兒,我就得嫁出去,沒這道理!咱藍家不只有雙仙,還有我與藍烝雙帥呢!待湘鈴姐嫁來,還與我師姐成藍家雙美!白雲賀你自己想娶美嬌娘了,少打哈哈到我這兒!」
白雲賀愕然:「你這聲東擊西屬實扯得遠了吧?」
聶成華當即詭笑道:「好啊白雲賀,不否認了是吧?唐小三你可有什麼高見?」
白雲賀猛瞅向竹影紫衣。唐言軒撇過頭,揀了一粒四季糕入口,冷漠道:「無話可說。」
藍浩清白眼道:「拜託誰來收了這條狗妖,我貼錢!不夠的雲賀貼!」
一學子道:「看來藍氏雙帥,是要一枝獨秀了!」
眾學子們又是歡笑不斷。結果陸家到底如何過年的,還是沒個答案,倒是白雲賀成了眾矢之的,被學子們東問西問,喜歡什麼類型的,是否有心上人了,預計何時要成親,家裡是否有安排了,家中有姐姐妹妹要不要考慮一下,諸如此類,問情與說親一個不落。
聶成華看得歡樂,白陌桑與唐言軒逃避了白雲賀求救的目光,躲進了只有四季糕真好吃的天地。不過,白陌桑還是挺羨慕藍家二人與堂兄的友情,雖口無遮攔,但真情實意,可遇不可求,他也覺得唐公子真是厲害,隨便都能插上幾句,就像多年好友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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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時間,唐言軒光打菜不打飯,說自己吃四季糕吃飽了,而且晚些時候在廣場還有點心吃。
公子們一直在膳堂聊到天色完全暗下,而盈盈一水間仍是燈火通明,還四處掛上了紅燈籠,格外有過節氣息,僅會維持一晚,算是贈與問道學子們的一個美夢了。
戌時,一眾少年來到廣場,發現也布置得很有氣氛,比武臺拆除了邊界,廣場上擺了幾張檯子,上頭擺著各式各樣的茶水點心,無一不精巧。
大廣場上早聚集了眾多學子,而評審臺上除了雲中君與唐蝶語不在,其餘評審、顧問皆到場。唐言軒還奇怪自家兄長怎麼不在,便在人群中東鑽西竄,白雲賀追上他時,也瞧見唐蝶語同五名唐門門生待在一塊。
唐言軒當即縱步過去,白雲賀跟隨。幾名紫衣中多了一套銀羽灰袍,煞是突兀。聶成華跳到藍浩清背上觀察那二人去向,瞧明白了才跳下來,被藍浩清臭罵了一頓。
金冠玉發現四名陸家子弟來了,便作揖招呼。白陌桑見藍家二人又吵在一塊,便不想搭理,也乖巧去與陸家四人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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