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樽依序斟滿,陸玄機並未說明這酒是用什麼做的。斟了九樽,罈中之物也少去大半。
白陌桑雙手捧樽,神色異常難看。其實這酒色澤通透溫潤,香氣獨特,就連被藍浩清嫌棄糟蹋好茶的聶成華,都捧著嗅了好久,一看就是好酒。
而白陌桑神情複雜的原因,相當簡單。
白雲賀舉樽嗅了嗅,忽然道:「白陌桑,你沒喝過酒吧?」
聶成華驚道:「陌桑你沒喝過酒?在滄雲城時你不喝,我以為你只是守規矩的好孩子!」
藍浩清同樣驚訝:「白陌桑竟沒喝過酒?這就是好孩子吧!」
就連藍逸塵也補上一句:「白小公子沒飲過酒嗎?」
面對幾雙視線,白陌桑沉了臉,感覺特別差,嘆道:「你們……還有前輩,能不能別一人說一句啊?我的確是沒喝過,我娘不讓我喝,滄雲城的不醉不歸是很香,但我不敢喝。還有……雲賀哥哥,我難道是壞孩子嗎?」
白雲賀訕訕,不知如何作答,因為他只想說,酒,不就是在不讓喝的情況下偷偷喝嗎?
陸玄機再次承包了全桌的笑聲,他解釋道:「陌桑,別擔心,你確實是個好孩子。此酒寡淡,釀成不過三月,原料也就是些強身健體的藥材,無須多慮,喝吧。」
經其這麼一說,雖然很像拐騙犯的言詞,可白陌桑反而慎重其事了起來,道一聲「是」後,在充滿期待的眾目睽睽下,他心一橫,以口就樽,淺啜一口。
待他將樽放下,瓊漿晃漾,白陌桑環視眾人一輪,最後看著正對面的陸玄機,愣愣道:「好像,甜甜的?」
藍家倆少年皆是愕然:「甜的?」
他倆心照不宣,認為白陌桑的舌頭被安家的「欲蓋彌彰」給弄壞了。不過他倆還沒喝,確實不知其味,可這酒並未嗅出甜味,反而有股雨後的草木香。
陸玄機笑道:「不嗆不苦不辣對吧?這可是阿言最喜歡的酒。」
幾名外姓少年震驚不已,齊齊暗忖:唐言軒最喜歡的酒!唐言軒早就喝過了!陸玄機是故意的!
白雲賀聞言,當即俛首視樽,後仰頭一飲,飲去半盞,詫聲道:「還真……有股甜味!帶酒氣的甜味!嗅起來與喝起來渾然不同!」
藍家倆少年互視一眼,同樣仰頭一飲,而後雙雙露出驚訝之色。藍逸塵嘆道:「黃毛小輩,還懂不懂規矩了?長輩還一口未動,便迫不及待了?」
飲酒四少年汗顏不語,白陌桑尤為尷尬,他居然帶壞大家了!這樣他還是好孩子嗎!
藍逸塵又道:「此酒原為唐門所釀之祭祀酒,前次問道因唐蝶語之故,傳來陸家。玄機與唐二公子商量,調整配方,方得此酒。不過,其中一方唐門不宜栽植,所以在南良是喝不到的。」
他倒是對別人家的事特別清楚。藍逸情舉樽啜飲,道:「行了,安心喝吧。」
得了許可,一眾少年才安下了心,不過,陸靜虛卻一口未動。眾人皆飲去整樽,復行斟滿,酒罈已空。聶成華看向端坐的陸家同硯,道:「陸寧,你不喝嗎?你不是嫌棄自家的酒吧?」
陸靜虛一眼看去,搖搖頭道:「問道期間,不飲酒。」
聶成華愕然:「這是你家!現在是休沐!這是你家釀的酒啊!」
何簡忽然神色驟變,起身向自家二公子拱手作揖,道:「二公子!是在下糊塗了!請二公子責罰!」
外家四名少年紛紛錯愕。陸靜虛瞅之,仍是搖頭道:「無須介懷。」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陸靜虛真放過何簡了,豈料他又道:「抄《問道規章》一遍即可。」
何簡慎重道:「是!」
過去的陰影襲上心頭,聶成華倏然拍案起身,道:「喂!陸靜虛!你自己不喝就算了,還罰人?要是何簡沒自首,你是不是也要罰他抄《仙門錄》啊?不能喝你不會早說啊?」
陸靜虛緩緩抬頭,道:「我沒說不能喝。」
聶成華當即驚愕不解。何簡連忙道:「聶公子,是在下自請責罰,莫怪二公子!」
全場登時鴉雀無聲,半晌過後,終是陸玄機打破寂寧,道:「何簡,你有此心,我甚感欣慰。將此酒飲盡,就去吧。」
外家少年皆是詫異,沒想到陸玄機竟不救人!
何簡答應,舉樽將酒飲盡後,便帶著空樽向眾人作揖辭別。
外家少年們堪堪平復心情,卻都留下一個困惑:陸家人到底有什麼毛病?
又陷入了莫名詭譎的寂靜,藍逸塵悠悠哉哉,飲瓊漿玉露,道:「靜虛不飲,那此酒便給──」
聶成華截話道:「給我!」
要不是離得遠了,他早就劈手奪來了。
藍浩清已經開始為聶成華默哀了,可他的同情是多餘的,因為他大哥不只沒開罵,但也沒同意,反而是完全無視,轉為發問:「白小公子,頭一回飲酒,可還盡興?若未盡興,餘下一樽便留給你吧。」
白陌桑才嚥下最後一口,兩手還捧著酒樽,他怔怔抬頭,怔怔道:「可以嗎?」
白雲賀詫然:「白陌桑你居然還想喝?」
白陌桑有些訕訕,低頭抬眼道:「其實,還挺好喝的,我以為喝了酒腦兒會暈呼呼的,但我感覺神清氣爽的,也難怪唐公子會喜歡了。」
白雲賀頓時啞口。聶成華笑道:「哈哈哈!陌桑很有成為大酒鬼的潛力啊!」
白雲賀想起了遠在南方的某人,也不知還有什麼驚喜是他所不知的,他嘆了口氣道:「不知唐門蠱蟲有沒有能戒酒的。」
陸玄機和善笑道:「是有的。」
正從陸靜虛手上接過滿樽的白陌桑,渾身打了個冷顫,慘白著臉道:「我絕對不會成為聶……酒鬼的。」
事已至此,聶成華也不糾結了,話鋒一轉:「玄機大哥,此酒可有名字?」
陸玄機點頭道:「有的。在唐門的祭祀酒名喚『寒殤』,傳說是唐家基祖為悼念夭折的長子所釀。至於陸家的配方,我與阿蝶尋思,起作『炎歡』。炎熱的炎,歡喜的歡。」
藍浩清驚嘆道:「炎歡,與寒殤相對,又取『把酒言歡』之意,妙極!」
啜酒一口的白陌桑讚嘆道:「嘩!好生雅致!」
白雲賀怔怔道:「把酒言歡……言即唐小三,此酒又是他最喜歡的酒……」
陸玄機欣然:「白公子所言甚佳,確有此意。」
聶成華噗嗤笑道:「哈哈哈!雲賀,也只有你會想到這點了!」
白雲賀訕訕不語。
*
另一方面,正月初十,天晚,遠在神州之南的南良唐門──萬丈深淵。
唐言軒前往父親寢室的路上,一直拍打自己的耳朵,到了門前還打了個大噴嚏。走在後頭的唐蝶語關心道:「阿言,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唐言軒揉揉鼻子,搖搖頭道:「沒有,只是耳朵一直癢癢的,但蠶王也不在那兒,方才我感覺……好像有人在說我壞話!」
唐蝶語愣了愣,忽然憶起去年在在水一方,陸靜虛的那個噴嚏,便笑道:「定是公子們想你了吧。」
唐言軒起一身疙瘩,抱肩悚然:「兄長,你別這樣說!一定是白陌桑又被欺負了,拿我當擋箭牌!」
唐蝶語微微一笑,道:「阿言的意思,是欺負陌桑者,乃白少主了?」
唐言軒猛一怔,隨後撇開視線,咕噥道:「才不是呢。」
唐蝶語但笑不語。二人一前一後進入寢室,燈火略顯昏暗,紙窗虛掩,爐煙裊裊,是草藥的味道。
二人穿過前堂,越過屏風,來到幃簾前,唐言軒輕喊一聲「父親」後,便掀簾而入,唐蝶語緊隨其後。
床榻上一人,面色枯槁,卻是眉眼舒暢,蒼唇微揚,那雙淺色的眸子,不因體弱而丰衰。
此任唐門宗主,自體虛後,便更名「唐安生」,只願平安度過餘生,亦期許雙子、家門平平安安度過一生。
唐言軒雙膝一屈,跪在床邊,兩手搭於床緣,輕道:「父親,聽說您早上又耍性子不喝藥了?」
唐安生失笑道:「就是逗逗他們,還不是喝光了?」
他之言語,雖聲低悠緩,卻奕奕歡愉,藏不住少年般的輕狂。
唐言軒輕嘆一氣,義正詞嚴:「父親!能逗人表示有力氣,這樣很好,可湯藥不趁溫熱飲用,那便是您的不對了。」
唐安生仍是失笑:「知道了,軒兒,為父都聽你的了,成嗎?」
唐言軒鼓起小臉,毅然點頭道:「成!但父親要說到做到!」
唐安生道:「為父向來言出必行,何時騙過我們軒兒了?」
尋思片刻,唐言軒眨眨眸子,道:「好吧,就信您了。」
其實不是唐安生沒騙過唐言軒,只是他不承做不到的諾,不打沒把握的賭。自打病後,他就成了一個懦夫,一個孬種,改了名、換了身行頭,但無法可治的病仍舊跟著他,他還是那個懦夫,不敢抵抗命運,只能假裝瀟灑,接受事實。至少,外人還會讚他風骨。
而這些唐蝶語都知道。他也知道自家弟弟回來後,父親的狀況就好轉許多。去年初,唐安生的病情急轉直下,數度差點沒熬過去,全是唐言軒守在身邊,可偏生,那年問道。唐言軒起初不願去的,唐安生還為此對他生氣,他顧及父親期許,才沛然答應。而唐蝶語會去作評,亦是應父親請求。
可唐言軒不知道,他不知父親是如何看待自身,不知兄長是如何為難。他只知道,自打有記憶以來,父親就時常臥病在床,是兄長一手拉拔他長大、教他用蠱、用暗器、用劍。他從沒見過父親提起劍的樣子,從沒見過父親拿起比藥碗還重的東西。可他不在乎,他也知道父親一直待他很好,也牽得起他的手,陪他走過祭祀的路。在他的心中,父母與兄長的地位是等同的。
唐安生忽然咳嗽起來,唐言軒又急又慌,給父親拍胸順氣。唐蝶語的笑容也在那一瞬間消失了。唐言軒急急道:「父親!您怎麼樣?」
唐安生吃力地搖了搖手,道:「咳咳……莫慌。自己的身子啊……只有我自己清楚了。」
這話唐言軒可不愛聽,他握住那隻蒼白枯瘦的手,道:「父親會沒事的!我說了算!」
唐安生疲憊一笑,道:「蝶兒,過來。」
唐蝶語依言,立即湊將過去跪下,與自家弟弟交換了位置,道:「孩兒在,父親有何吩咐?」
唐安生伸出雙手,唐蝶語遲疑片刻,也將雙手伸了過去。唐安生從自己枯槁的手上取下一枚紫底白紋的指環,向長子手中塞去,道:「蝶兒,此物早該交與你了……」
唐蝶語面露吃驚,卻不顯浮誇,像是早料到此事,只是不知在此時。唐言軒反而激動,叫了一聲「父親」。
「兩個傻孩子。」唐安生淺淺嘆氣,「蝶兒,這代表宗主之位的戒指,早該屬於你的。是為父私心,一直攥在手裡……家門乃至天下,早視你為唐門宗主,眼下,是該名正言順了。」
白綾下流出一條晶瑩,唐蝶語緩緩搖頭,他並非不願接受名正言順,而是他知道,當他名正言順時,便是父親的終點,他哽咽道:「……父親,孩兒不在乎名正言順,也樂意做你的影子,做個代理宗主的唐門少主。」
見自家兄長淚流,唐言軒也明白了一切,忍不住大哭,緊緊抓著被褥一角。
唐安生淺淺一笑,拍了拍長子的手隨即退離,那枚戒指就交到唐蝶語手上了。唐蝶語左掌捧著指環,一點兒力都使不上,眼上遮布早就浸溼一片,他右手一抬,扯下遮布,不若左掌乏力,卻握得蹩躠異常,淚目涔涔。
他從不在唐言軒面前落淚的,所以唐言軒才會哭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誇張。
一雙粼粼紫眸,與衣著相襯。唐安生見之,舒心笑道:「好久沒見蝶兒全貌了……為父怕是拖延不起了。」
說畢,他抬手往脖頸而去,攫取一物,使盡力氣向外抽出,是一條繩,掛著另一枚戒指,卻是白色的底,紫色的紋路。他的視線落於次子面上,又道:「軒兒,來,此物……是你爹爹我……親手套在你娘親手上。也是你爹爹我……親手從她手上摘下。現在……爹爹要將此物,親手交與你。」
唐言軒早已泣不成聲。他十三歲得唐淵劍之前,總是「爹爹、爹爹」地喊,可兄長告訴他,修道之人得劍,便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不可再童言童語,而他將「哥哥」改口為「兄長」,卻是早在七歲那年,娘親死後。父親的手已經顫抖不止,唐言軒只能沛然接下,緊緊攥在掌中,緊得連落下的淚都鑽不進去。除了哭號,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唐門雙戒,紫底白紋由宗主佩之,白底紫紋便由其侶戴之,亦是巫祝之證。雙戒有靈,只有唐門之人,或入唐門之人能受,亦只有其二者能除。
唐蝶語聲淚俱下:「父親、父親……再等我們半年……半年就好!等問道結束,我與阿言便答應您所有要求,陪您做任何事,也不強迫您喝藥了!」
唐言軒哭道:「爹爹……嗚嗚嗚嗚爹爹……」
唐安生失笑搖頭道:「為父哪裡有什麼想做的?你們都已經做得太好了……為父只希望,你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
唐言軒沛然:「只要爹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軒兒和哥哥就會快快樂樂了嗚嗚嗚!」
唐安生笑道:「哈哈哈……軒兒還是這般可愛,爹爹可最放心不下你了……蝶兒,一直以來辛苦你、委屈你了,讓為父再拜託你一次……替阿爹與阿娘,照顧好軒兒。」
唐蝶語無聲抿唇,雙淚卻仍不止,他將指環往左食指套去,異常平和,悠悠張口:「這件事……孩兒自認一直做得很好。」
父母師友,為了弟弟,他可以成為任何人。
少頃,一隻通體灰黑、不足巴掌大的紫眸蜥蜴從唐蝶語袖口爬出,返身爬上了衣袖,吐舌一舔指環。
唐蝶語雙目淚流,卻面色淡然,他將蜥蜴抬至父親脖頸前,與他體溫相同的蜥蜴,親吻了那異常突出的喉結,片刻,他眼簾輕垂,道:「父親的王娘……」
靜默須臾,唐安生替他將話接上:「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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