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處,因為天色關係,一行人也只在底層與寢舍附近繞繞,瞭解瞭解環境,免得有人迷路。聶成華忽然想起一事,道:「啊!我忘了問玄機大哥,王達的事辦得如何了,已經過年了,雲門公祭也準備開始了吧?」
少年們這才挖出了遙遠的記憶,唐言軒面帶幾分好奇與矜持,看似不在意又處處關心,道:「就是之前蓬萊雲城發生水瘟的事吧?」
藍浩清敲擊掌心,道:「對呢,之前玄機大哥說雲門會代為安葬的,也不知道王達的屍骨有沒有找回來?」
何簡雖沒參與那事,但身為陸家人,自然也是知道情況的,他瞧向自家二公子,似乎在等著吩咐。陸靜虛瞥他一眼,輕輕點了一下頭。
何簡見之,淺淺一笑,朝同硯們拱手道:「諸位不必擔心,那之後雲門便派人四處打聽,但對王達屍骨去向毫無線索。在詢問了王達本人的意願後,已經確定會入雲門公祭了,一旦公祭準備完成,便會派人將王達接去。」
外家少年們紛紛恍然大悟,聶成華道:「那就好!不過,王達一旦安葬了,他的屍骨是不是就不會再尋了?」
何簡點頭道:「是的,魂魄一旦得到安息,肉身便是外物,可有可無的。」
聶成華笑道:「人活著的時候,錢財乃身外之物。人死了之後,衣著飾物乃身外之物。神魂得到安息之後,連肉身都是身外之物了!」
藍浩清鄙夷道:「說得很好,下次別說了,由你嘴裡說出來就特別招人厭!」
聶成華攤攤手道:「這完全是你個人偏見!」
何簡苦笑不已,這種時候還是仿效自家二公子的沉默是金為好。
之後,何簡又說了些陸家的規矩,其實說來說去還是與盈盈一水間差不多,作息時間、禁訓等等,至多便是哪裡哪裡不能隨便去的差別了。藍家二人都對法器庫倍感興趣,因為藍逸塵、藍逸情,甚至是聶成華與藍浩清的佩劍都是由陸家賜靈而成的。
而為雙仙仙劍賜靈的法寶,更是華山陸氏的鎮門之寶「日月劍匣」。此劍匣乃當今天下為仙劍賜靈最上品的法器,但凡由此劍匣所成之仙劍,皆為上乘之作,靈力充沛,只配得上實力相當者。
天下修士皆知,藍逸塵的逐日劍、藍逸情的流月劍,乃當今一對極品仙劍,雙劍以日月命名,其一是應劍匣之名,讚其能與劍匣相當。其二便是藍家以日月為鑒,地所亦以日月為名。其三更顯雙仙二人威名與實力,他倆也被譽為藍家的日月,缺一不可。
外家少年皆知日月劍匣美名,紛紛鼓譟說想一探尊容,何簡尷尬看向自家二公子,苦笑道:「日月劍匣已由宗主命大公子管護,只有大公子能使用,想看的話也只能問大公子了,在下做不了主,實在抱歉。」
他越說越虛,因為他知道,大公子哪裡可能會拒絕!而他也看到公子們面面相覷後,便齊齊露出詭異的笑。但更詭異的是,明日一早就要離開的唐言軒竟不憂不悲,反而滿臉不以為意,何簡想了想,驚覺定是兩年前唐三公子初次來訪時便見過日月劍匣了!
又過了一會兒,介紹得差不多,何簡便先告辭了。陸靜虛這才發話:「在下先告辭了。唐公子明日即要啟程,我便不打擾你們了。」
五名外家少年齊齊看向他,聶成華雖想留他一起,仔細想想陸靜虛跟唐言軒確實沒什麼交情,便作罷了。
目送碧綠白裳離開後,聶成華笑道:「唐小三,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我們五個人找間房,看你想聊到天荒地老都行,當是給你送行了。第二,我、藍烝、陌桑各奔東西,你與雲賀老樣子待在一塊,我仨絕不打擾!」
同窗們紛紛無奈,藍浩清心裡還是那句話:敢情聶成華上輩子真是作媒的。
唐言軒猛然一怔,指著發話者的鼻子罵道:「聶成華!什麼叫我跟白雲賀老樣子待在一塊啊!」
聶成華攤手聳肩,笑道:「老樣子就是老樣子了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無人不知!」
唐言軒邁開步子要過去打他,卻被白雲賀一把給攔下了。白雲賀道:「所以呢?我是無所謂,端看你怎麼選。」
唐言軒狠狠瞪過去,沉默片刻,霎時又委靡下來,垮著肩膀哀聲道:「所以說為什麼只有這兩條……我想一個人回房睡覺還不成嗎?」
白雲賀義正詞嚴:「傻子,用心良苦,還不是怕你捨不得嗎?」
其餘三人噗嗤一聲,紛紛掩嘴忍笑。唐言軒當即愕然:「誰會捨不得啊?雖然我沒證據,但你一定是在哄小孩!我選就是了……我選第二條吧。」
說畢,他便癟著嘴哼了哼聲,踱步拂袖而去,又道:「走了大白雞!」
白雲賀一時震驚,眨了眨眸子,又看了看另外三人,這才匆匆隨竹影紫衣而去,喊道:「等等我啊!唐小三,前面向左拐!」
餘下三人看那漸行漸遠的二姿,妥妥地愣住了。他們都以為,唐言軒會再多欲拒還迎幾回的,甚至是憤然丟下眾人,獨自回房,接著迷路,最後仍是白雲賀操勞。
聶成華緩緩看向另外兩人,道:「這可不怪我了吧?」
藍、白二人也緩緩向他看去,齊齊搖頭道:「真不怪你了。」
各自回房後,聶成華這才好好看過寢室,他頓時有些想念雲門的學子房了,這華山陸氏的一般客房,就一張小床、一只矮櫃、一張小桌,再多就沒有了,桌案小的像凳子。
難怪唐言軒要選第二條,這寢室壓根擠不進五個人!
沒心情睡覺的聶成華又出了房門,他也沒亂跑,就在外邊的小池塘邊拿枝條撥弄水面,池中無魚,亦無月影。他抬頭,朔月之夜,嬋娟微不可察,客房外燈火不多,黯淡十分。
他忽然想起在水一方的滿月,若是映在水上一定很好看,他又想起了步步糕。
他想去給陸靜虛說說,準備些步步糕讓唐言軒帶走,可他不知道陸靜虛房間在何處,只能盼望陸玄機會有此心意了。
一陣寒風吹來,一件大氅勢不可擋,聶成華搓了搓臂膀,索然無味,乖乖回房去了。
唐言軒屋內毫無動靜,可聶成華的房間被安排在另一頭,實在不好偷聽,他也不知白雲賀會不會在宵禁前出來。
他開門,入室,關門,仰頭大嘆。
華山好冷,陵川也好冷,但日月山莊比燈火闌珊處更好,因為能喝酒,喝酒能暖身。盈盈一水間不用喝酒也不會冷,但規矩太多了,所以也不好。
*
翌日一早,聶成華是被藍浩清挖起來的,他才發現其他人早早起身,都去山門了。
聶成華只覺得好冷,他穿著大氅、打著呵欠來到山門,天光微亮,冷風提不起他的精神,直到他看見唐言軒手上提著一只木盒,同唐蝶語和陸玄機聊得有聲有色。
他聽到了「步步糕」之名。太好了!
白陌桑朝藍家二人招手。聶成華湊過去後,搭住盯著眉飛眼笑陸唐三人的白雲賀,低聲笑道:「雲賀,你還看不夠啊?昨晚你在哪兒過夜的?」
白雲賀猛然一顫,側身退了一步,道:「成華兄,大清早的別嚇人。等會兒就見不到了,還不許我多看幾眼?我在哪兒過夜的?自然是在燈火闌珊處了!」
見他又是老實又是敷衍,聶成華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好,是我不對了,你看吧你看吧,不礙著你了!」
白雲賀沉默須臾,又將目光落向那三人,未料聶成華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雲賀,你想過去就過去,可沒人會攔著你。」
「呃……」
白雲賀尷尬片刻後,目光如炬,狠狠回頭看了一眼,隨後二話不說,邁步向前跑去。
看他不羞不臊、理直氣壯、合情合理地加入了那三人的陣容中,聶成華笑得快翻過去,精神全來了。
過了一會兒,聶成華三人也被喊了過去,變成陸靜虛離得最遠了。
唐言軒把將木盒交給自家兄長,隨後朝同窗拱手道:「我該走啦,你們別給玄機哥哥添麻煩,盈盈一水間再見了。」
一眾少年齊齊回作揖,獨獨白雲賀神色黯然,舉著一隻手在胸前,欲言又止。
唐言軒撤手,歪了歪頭走到他面前,道:「幹嘛呢?有話就說,別扭扭捏捏的。」
說什麼?說捨不得他走?白雲賀想說的,但眼下人多,勇氣不足。
白雲賀垂眸,沉默片刻,淡淡道:「沒事兒,路上小心。」
唐言軒微微一愣,抬手貼上白雲賀的左胸,須臾便將手抽回,隨後笑道:「白雲賀,再見。唐門離雲門太遠了,情花酥放不了那麼久,以後你跟白陌桑一起來我家再吃吧!」
白雲賀霎時怔住,思緒空白一片,眼裡全是唐言軒的盈盈笑意。
唐言軒拍了拍他的胳膊,可正要收回手跑開時,卻未能成,甚至是被反拉了過去,最後,唐言軒跌進了寬大又溫熱的懷中,方才探知的平穩心跳,此時也變得狂躁。
唐言軒無法思考,他知道眼下是什麼場合,知道都有誰在,所以他真沒想過,白雲賀竟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但其實,那個懷抱僅僅片刻。白雲賀搭著唐言軒的肩膀,用著只有對方能聽見的音量,軟聲笑語:「下次見,唐言軒。」
唐言軒劈然醒神,連連點頭後就跑開了,跑去給陸玄機一個大大的擁抱後,便隨著自家兄長向石階路去,頻頻回首,怯怯揮手。
除了白雲賀,其餘人皆揮手或拱手,他有些失神,但眼神仍是清明,自始至終都鎖定著那個嬌小的身姿。
直到兩身竹影紫衣消失於眾人視線,不多時,便見空中兩道御劍的身姿,消失於雲霧之中。
聶成華挑眉笑道:「陌桑喲,你可聽見了,唐三公子讓你帶著白雲賀去唐門呢!」
「嗯!聽見了!」白陌桑肩頭一顫,毅然點頭,但心裡是虛的。
陸玄機回身笑道:「沒想到阿言與白公子的關係這麼好了,想問道當初,還總是拌嘴呢。」
白雲賀頓了一頓,終於回過了神,他訕訕搔著臉,道:「是啊,年少輕狂不懂事。」
聶成華笑道:「哈哈哈!半年前就年少輕狂了,雲賀你長得真快!」
陸玄機仍是笑道:「除了陌桑,阿言幾乎沒有同齡友人,能結交你們,心裡定是歡喜的。就是有些慣寵了。」
聶成華一語道破:「玄機大哥,寵壞唐小三這事兒,也有你一份!」
陸玄機愣了愣後,又是笑道:「說得對,但似乎也沒什麼好反省的,自家弟弟不讓寵,見了可愛的弟弟便不小心了,希望大家莫要見怪。」
外家少年們齊齊忍笑,紛紛暗忖:陸玄機也是個嘴毒的!
送走唐家二人後,也終於能吃早膳去了。
*
昨夜,燈火闌珊處夜鐘響後,白雲賀還是待在唐言軒屋裡,也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床很小,但人也嬌小,而且未備火爐,正好抱著取暖,不過好像有些熱了。
唐言軒在小床上動彈不得,前面是牆壁,背後是人,頭下是胳膊,生怕撞到什麼,而另一人的心跳聲怦怦傳來,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響亮。
白雲賀心滿意足,嘴角始終上揚,可惜懷中人兒看不到,所以討不得一頓罵。
「唐小三,蠶王還真厲害。」白雲賀握上了另一隻小小的掌,「沒想到陸家更冷,你的體溫還真比在雲門更暖。」
唐言軒癟癟嘴,並未阻止包覆住右掌的溫熱,道:「哼,知道蠶王厲害就好。」
「知道了,不嫌棄了。你回去就要忙春祭了吧,可別太累了。」白雲賀緊了緊手上的力道,「說起來,你是祭司沒錯吧?聽白陌桑說,祭司的妝扮可複雜了,規矩也很複雜,他都說不清楚。」
「嗯,那個蠢蛋,那叫巫祝,本來是我娘親的工作,娘親走後,我便接手了。」唐言軒雙頰染上些微紅潤,聲音平平淡淡的,「整身祭服確實挺複雜的,也很沉,尤其是頭上,不只有巫冠,還有一堆裝飾,沒可能打盹,臉上也得塗脂抹粉的,每次在鏡中看自己,都覺得不像是自己。」
白雲賀輕笑一聲,道:「這我可不知道,所以我也很想看看。可惜……不能隨你回去。」
他實在想像不出來,天生麗質、本就生得精緻可人的唐言軒,一番妝扮後,那得是怎樣的驚為天人?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足以形容嗎?
唐言軒顫了一顫,隨後聽見耳畔又是一聲輕笑,他縮了縮肩膀,不知是冷還是羞臊,他輕聲道:「想看的話,以後也邀請你就是了……不然,我家有個很煩人但技術了得的畫師……」
白雲賀愣了愣,隨後將懷中人兒緊抱住,欣然道:「多謝唐三公子,我等你好消息!」
唐言軒一個失聲驚叫,沉著紅通通的一張臉,道:「哼,那傢伙年年都吵著要畫我的巫祝扮相,這次倒是便宜了他。」
白雲賀笑道:「哈哈,你們唐門都好生有趣。對了,之前你說那髮釵,在祭祀能用上,真會用上嗎?」
唐言軒沉默片刻,軟了眉眼,也軟了語氣:「說會用上就會用上,等你收到畫就知道了。」
白雲賀將頭埋在懷中人兒的肩上,蹭了又蹭,悅聲道:「知道了,我乖乖等著。睡吧,晚安,小三兒。」
那個不嫌臊的稱呼,唐言軒不是頭一次聽了,在盈盈一水間的幾個夜晚,他也聽了一遍又一遍,都是配上那句──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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