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散不去人群,亦散不去人心思緒。
白雲賀與唐言軒終於捨得離開比武臺前,他倆早就沒了肢體接觸,唐言軒正心滿意足,打算去與其他人會合,走到一半卻被白雲賀給拖到一旁無人之處,想要逃跑卻又被抓住手腕,為顧及形象,唐言軒不敢聲張,只好安分留下。他一想到方才自己的舉動,又不禁腆然:「你想幹嘛?」
白雲賀看了看身後,確認無人跟來,才道:「唐小三,今兒沒宵禁,又是跨年夜。我想問你一句,願不願意……陪我跨這個夜?」
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就只陪我。」
唐言軒大吃一驚,雙頰染上兩把紅潤,他迅速撇過頭,支支吾吾:「我我我……也不是不行,但、但是要去哪兒?」
白雲賀見他回應,又驚又喜,指了個方向,笑道:「你耍自閉的那棵樹。」
唐言軒抬頭罵道:「你才耍自閉!」
「那就說定了,等會兒可不許跑了。」白雲賀笑了笑,回身朝人群行去。
唐言軒鼓起雙頰,憤憤跟了上去,發現世家公子中,多出一道極為熟悉的身影,他連忙縱步過去,欣然道:「兄長!」
唐蝶語拍拍自家弟弟的頭,道:「阿言,明日起早,早些就寢。我要回去準備準備,你一道來嗎?」
唐言軒愣了愣,回頭瞅了白雲賀一眼,對方也愣愣瞅了回來。唐言軒搭住自家兄長的胳膊,搖頭道:「我就不去了,我還有事,兄長晚安!」
唐蝶語有些訝異,並未多想,只是點頭笑道:「好,晚安,自己注意時間。」
他抬頭看了一輪其他公子,又道:「諸位公子,明早再見,我先回房了。」
眾少年齊齊作揖。唐蝶語之後又上了評審臺,與其他評審拱手行禮,最後與陸玄機一道離開,待他倆走後,其他評審看著也準備要走了。
聶成華見狀訝然:「玄機大哥莫不是要陪清竹公回房?」
藍浩清同樣訝然:「雖說清竹公總往在水一方去,可玄機大哥往清竹公房裡,那又是不同了。」
唐言軒古怪地瞅著他倆,道:「有什麼不同?玄機哥哥不就是去幫忙我兄長收拾嗎,而且玄機哥哥來我家的時候,也常與兄長徹夜長談,哪有什麼奇怪!」
藍家二人齊聲道:「只有你不覺得奇怪!」
白陌桑湊到自家堂兄身邊,道:「雲賀哥哥,咱們不去找常之叔叔嗎?」
白雲賀驚聲道:「對哦!得虧你提醒,來來來,咱們過去等著!」
語畢,二白便往評審臺下去了。
金冠玉本來還一直望著某個方向,停頓了許久,這才移開了目光與步子,朝其餘四人拱手道:「諸位,金某也先告辭了,明早應該能再見上一面。」
眾人齊齊看去,藍浩清拱手道:「冠玉公子,晚安。」
聶成華笑道:「冠玉兄、金宵兄,祝好夢!」
陸靜虛只是頷首。唐言軒只是拱手,說實在,他很不擅長應付金冠玉這類人。
之後,金冠玉也到了評審臺下,與二白打了招呼,待評審們紛紛下臺後,一一行過禮,他便隨著金子笙離開了。
風幸也離開了,白家三人在談春節的事,藍氏雙仙竟然就正大光明站在一旁,饒有趣味「偷聽」他們談話。
問道學子散去了一些,但留下的仍是不少。時間雖晚,但盈盈一水間燈火通明,廣場上一時半會兒都會是這般熱鬧了。
過了一會兒,白家二人送走了白常之,與藍氏雙仙一道回來了。聶成華以為他倆師兄是來陪他們玩的,怎料就是來打個招呼而已。
藍浩清苦著臉道:「大哥二哥,這都什麼日子什麼時間了,你倆還要去找雲中君?」
藍逸塵笑道:「怎麼?浩清還與雲中君吃味兒了?雲中君要是知道,定是要喊有趣了。」
藍逸情也笑道:「明日一早出發燈火闌珊處,不是整個月都陪你了嗎?還不滿意了?」
藍浩清臉色一僵,落於下風,無奈道:「好好好,是我不對了,大哥二哥最好了。」
聶成華壞笑道:「誰知大師兄二師兄是不是真會陪我們了?在盈盈一水間總與雲中君待在一塊,到了燈火闌珊處,不就與玄機大哥待一塊了嗎?」
藍浩清倒抽一口氣,垮下了肩膀,本來還想裝作不知情的,這下想騙騙自己都不成了。
藍逸塵怪笑道:「阿芳,你倒是長本事了,敢猜測師兄心思了?」
聶成華立即作投降狀,笑道:「嘿嘿,不敢不敢!大師兄二師兄貴為仙師,高深莫測,豈是我這黃毛小狗能肚裡尋思的?」
「就你會說話!」藍逸情失笑,搖了搖頭,「行了,你們早些睡,明日辰時山門集合,辰時!遲了就別怪我沒提醒。對了,白小公子莫擔憂,法寶都準備好了。」
白陌桑苦笑道:「好的,多謝孝玄君。」
聶成華舉手道:「二師兄,都這個時候了,能不能先說說到底是什麼法寶啊?」
藍逸情擺擺手道:「黃毛小狗,趕緊去睡,睡醒就知道了。」
藍浩清在一旁竊笑。藍逸塵道:「好了,走吧逸情。浩清,可別讓阿芳睡過頭了。」
藍浩清立即正色道:「是!」
隨後,少年們目送藍氏雙仙御劍離去,聶成華遙遙望著變成星點的兩個身影,道:「大師兄二師兄真的懶怠,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能在盈盈一水間御劍。」
除雲門中人與陸家特定的幾人,能視盈盈一水間禁制如無物者,少之又少。不過,藍氏雙仙既已是人仙之姿,本就不受對凡人的禁制影響。
藍浩清攤攤手道:「逸仙閬苑無路可走,他們是御劍習慣了。」
白陌桑訝然:「無路可走?藍兄,聽說逸仙閬苑是飛在空中的,是不是真的啊?又是什麼樣子啊?」
藍浩清沉吟片刻,道:「只在那山中,不見真面目。逸仙閬苑沒有浮在空中,是在深山裡,走路到不了,本就被雲霧籠罩,又有我大哥二哥的禁制,才會讓人有錯覺,不過生活的地方倒是沒有雲霧。逸仙閬苑是由三塊高矮不一的平臺相連在一起,中間層是主屋,上層是修練與煉丹的,最下一層是客房和花花草草,環境是挺清幽的,但也沒啥特別的。」
白陌桑愣愣道:「咦?不是浮空的嗎?」
聶成華笑道:「只是雲霧太多,看不見山體,逸仙閬苑那三塊地域是受我倆師兄的禁制,才沒被埋住的。陌桑,我也不怪你,畢竟外邊都是那麼訛傳的。」
白陌桑的神色頓時失落不少,他點頭道:「哦,好吧,原來不是浮空的。」
白雲賀失笑道:「哈哈哈!你倆害陌桑的幻想破滅了!」
聶成華不以為然:「終結流言,人人有責。不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
唐言軒忍俊不禁:「好好笑,幻想破滅都成了一種修行是吧。」
聶成華指著竹影紫衣,慷慨激昂地說:「不錯!想當初藍烝也是被騙到大的,幸虧他及時醒悟,方能突破!」
藍浩清大罵:「你別亂說!騙我的人不就是你嗎!」
聶成華噗嗤一聲,抬起的手指向了自家公子,道:「大人冤枉啊!我不就告訴你白雲賀其實是女孩子,只是為了繼承衣缽才當男孩養的嗎?誰知道你真的相信啦!」
「哈?」本來還幸災樂禍的白雲賀,聞此言當即傻住。
一旁的白陌桑與唐言軒已經笑得不行。藍浩清已經往聶成華撲過去了,白雲賀定了一定,也跟著撲了過去,罵道:「聶成狗!我都不知道你那樣誹謗過我!難怪小時候有陣子浩清兄看我的眼神特別怪!」
聶成華連滾帶爬,笑道:「冤枉啊哈哈哈!這哪裡是誹謗?我和藍烝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又沒拿著刀架著他脖子逼他相信哈哈哈!他自己不肯向你求真偽,與我何干啊!」
唐言軒笑得眼角泛淚,他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搭上白陌桑的肩膀,道:「喂,白雲賀小時候長得像女孩子嗎?」
白陌桑緩了緩氣,上揚的嘴角卻始終壓不下去,他搖搖頭,毅然道:「雖然我記得不真切,但不像!真的完全不像!」
聞言,唐言軒又噗嗤笑道:「那藍浩清到底是有多遲鈍哈哈哈!」
聶成華高喊解釋:「藍烝對湘鈴姐一見鍾情,滿腦子想的都是湘鈴姐,我便順水推舟,隨口說了句雲賀也是女孩子,怎的他就不喜歡了,我哪知道會變成那樣!」
藍浩清罵道:「聶成華你閉嘴!」
待在一旁的陸靜虛嘆了嘆氣,吵吵鬧鬧的。不過,他似乎也習慣了。但想到接下來一個月,這些吵吵鬧鬧的人要回燈火闌珊處,他又不禁心生哀怨,若是只有某人……某些人倒還好說。
陸靜虛心想,要不一回家就閉關吧,只是兄長肯定不讓的。
思及此哀,他又大嘆了一口氣。
*
也不知吵鬧了多久,弦月高掛,藍浩清與白雲賀是追打得累了才放過聶成華,白陌桑很是貼心,給他們一人遞了一杯茶,白雲賀將茶一飲而盡,抬頭看了看月亮,心中一驚,忙將空盞塞回白陌桑手上,跑跳到了唐言軒身邊,朝眾人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先走了,你們早些就寢,明早再見!」
他說完,就拉著還沒反應過來的唐言軒走了。
聶成華甩了甩一頭亂髮,道:「他倆就這樣跑了?幽會去了?」
白陌桑心頭一顫,道:「應、應該只是送唐公子回房吧。」
另一方面。唐言軒在半道甩掉了那隻大手,逕自悶頭向前,白雲賀喊了他幾聲都沒搭理,直到白雲賀重重喊了聲「唐言軒」,他才嚇得停下腳步,回頭道:「幹什麼?」
白雲賀深呼吸了一口氣,指了另一個方向,道:「那邊才對。」
「咦!」唐言軒霎時臉色鐵青,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飄移,搔著臉乾笑道:「嗯,哦,哈哈,晚上嘛,視線不大好,呵呵呵……」
白雲賀失笑道:「就你沒資格找天晚的藉口,瞧你眼睛閃閃發亮的,分明是夜中明燈。行啦,知道你方向感不好,就甭裝了你,過來。」
他牽起唐言軒的手,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
唐言軒大驚,想甩開卻使不出力,只能乖乖被牽著走,他雙唇歙張不定,只勉強發出幾個毫無意義的單音,但其實他要說什麼,自己也不清楚。
白雲賀終於停下腳步,到了雲三樹前,還未至樹蔭之下。可他沒回頭亦沒鬆手,只是抬頭望著殘月,道:「雖非月滿之日,但我老覺得盈盈一水間的月亮很不真實,美得很不真實。」
唐言軒稍稍平復了七上八下的心情,也抬起頭,盯著殘弦卻明亮的月,道:「因為禁制的關係吧,亦真亦假,亦虛亦實。」
忽然,握住他左掌的力道縮緊了些,他頓了頓,雙頰刷刷染上緋紅,他低頭看著相連的雙掌,扯了扯卻毫無動靜,只好輕聲道:「你、你可以放開我了。」
白雲賀並未答話,卻有了動作。他右手一扯,將唐言軒拉了過來。
唐言軒失聲驚叫,被迫跌了過去,他以為自己會撞上白雲賀,沒承想,竟是被拉到樹蔭下,後背撞上了樹幹,後腦卻一點兒不疼,待他回過神後,才發覺是白雲賀的手掌隔在他腦後。
唐言軒稍稍抬眼,盯著白雲賀平靜又深沉的眸子,在陰影下有些晦暗,卻更顯深邃,他又愣了神,原來白雲賀離他如此之近。
白雲賀輕輕抿著唇,沉默了一會兒,總算鬆了手又退開身子,他仰頭吐出一口長氣,神色略顯惋惜。他方才是想將唐言軒攬進懷中的,但一瞬間慫了。
唐言軒處在大樹與白雲賀之間,他突然發現白雲賀挺高的,或者該說是他自己太矮,他壓根沒正視過身高的事,這才驚覺自己矮了對方約一顆頭,難怪總能輕易被摸到頭。
似是發現他的目光,白雲賀壓下面門,道:「看什麼?我背後有鬼嗎?」
唐言軒怔了一怔,連忙搖搖頭道:「別想嚇我!我只是看你頭髮亂糟糟的。」
「啊?是嗎?」白雲賀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信手捋了捋馬尾便收回了手,他甩甩臉道:「不管這些了。你要看就看我的臉,反正對你來說都差不多高。」
唐言軒心頭一顫,才想到身高的問題,這下就給提起了!他壓抑著心中莫名的怒火,冷笑道:「我看你哪裡還不都差不多嗎?都普普通通!」
白雲賀蹙起眉頭,靜默半晌,沉聲道:「看來你對我的外貌很有意見了?很好,你可知道我為何要你陪我?」
「哎?」唐言軒猛一怔,腦中無限念想飛過,生怕對方會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話,他移開視線,癟癟嘴道:「我哪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白雲賀一消沉凝,失笑一聲,道:「因為,明天一早就得趕大半天路去華山。再隔天,那是一個月,整整一個月,你就見不到我,我也見不到你了。」
他的笑意堪堪消融,趨於平緩,一如他的語調,二如他的心緒。唐言軒聽出話語中些微的不對勁,抬眸望去,登時有些失神,他不知如何形容白雲賀的神情,看起來是那樣平靜,又沉重得叫人喘不過氣。
唐言軒心一橫,伸手捧住了白雲賀的臉,緊繃著身子,抿了抿唇,道:「又再說奇怪的話。別說得跟生離死別似的,莫名其妙。」
白雲賀捧住臉上的那雙手,淺淺笑道:「說得也是,又不是永遠見不到了。你何時回來?」
唐言軒故作正經:「一樣前兩天吧。」
白雲賀緩緩點頭,抓著那雙手離開了面門,但未將其鬆開,便這麼輕輕握在掌中,道:「你可別與上回一般連著趕路了,隨自家人慢慢來就行。不然……我去接你?」
「什……」這下唐言軒是正經不了了,他肩頭一顫,奮力想抽回自己的手,明明不覺得緊,卻如何也抽不開,他心裡又慌又亂,罵道:「你瘋了嗎!是不是又吃錯藥了?」
白雲賀笑了笑,輕輕將手鬆開,舉在胸前晃了晃,道:「開玩笑的,反應真有趣。我可不認得去唐門的路,真要去還得帶上白陌桑,不然不好與安家交代,可他又不會御劍,孝玄君的法寶我也沒可能借來用吧,用不用得了都不好說。」
唐言軒緊貼樹幹,驚恐罵道:「你、你莫名其妙!」
白雲賀雙手一攤,道:「你不是說我奇怪,就是說我莫名其妙。怎麼,不喊我王八蛋和臭流氓了?」
「你!」唐言軒身子一挺,原想反駁什麼,卻又慫了下去,他委靡地倚著樹幹,雙手抱胸,移開了目光,咕噥道:「……笨蛋。」
夜幕之下悄然無聲,白雲賀自是聽得一清二楚,他淺淺一笑,將唐言軒的臉扳正了,柔聲道:「你眼睛的顏色真的好淺,在越暗的地方反而越明亮,好似貓兒。你知道嗎?你這雙眼睛最好看的時候,便是看著我的時候。」
唐言軒愣神,他想告訴對方,因為蠱蟲多於夜晚活動,唐門中人便經常於夜間行動,看得也比尋常人清楚,在旁人看來,確實似夜貓的眸子。
可他說了嗎?沒有,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知道白雲賀不想聽這些,也知道自己不該說這些,至少這個時候,不恰當。
可他還能說什麼?什麼都說不了,什麼都想不了,他只能一直盯著白雲賀眸中,那個傻愣愣的自己。
白雲賀淺淺一笑,將竹影紫衣攬進了懷中,不鬆不緊,力度恰到好處。他還想造樣造句,說:你這張臉最好看的時候,便是對著我笑的時候。
可是方才那一句,已然用盡他所有的勇氣。
唐言軒就愣在那兒,不吭聲不反抗,怦怦狂躁的心跳聲他聽得一清二楚,明明沒有直貼著胸口。他腦中閃過一個想法:白雲賀的心跳又如脫韁野馬了。
過了好一會兒,白雲賀總算又開口,他用著極輕的聲音在唐言軒耳邊,道一句「新春愉快」。
唐言軒心頭一軟,輕應了一聲,竟回抱住了白雲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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